虽然被个小自己几岁的稚童当街按着打是件丢脸的事,但薛小春的模样已经模糊,只记得她当初下拳时的狠劲和那双不服输的眼睛。
想起淤青了好久才恢复的面颊,薛小春的面容自动在他脑子里变成长着獠牙的夜叉样貌,姬月白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这边薛小春上了船依旧勤练不辍。
薛大人夫妇虽然平日里都十分节俭,对待女儿时却出手阔绰,直接包了一条上下三层的大船。
航行时难免碰上风浪,好在这大船足够结实,只是偶有摇晃。
船夫都有站立不稳的时候,薛小春在甲板上练剑,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银光闪烁的软剑,一丝晃动也无。
去岁下江南正是拜师学艺后,她就修得了内力,也许薛小春真的是天纵奇才,修行的速度一日千里。
不远处一条乌篷船晃悠悠地飘在江面上,两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执着酒杯对饮,一个青衣,一个白衣,俱是相貌不凡。
青衣的姿态懒散,看起来恣意洒脱,他身侧放着一把剑鞘乌黑的长剑,捂着胸口一直咳嗽,半晌之后将唇角溢出来的一线血色用袖子擦掉。
在白衣人不赞同的神色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也不知你这素未谋面的师妹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横跨数千里,不惜受伤也要去为她取剑。”
“师父收她之前,门下就我一个徒儿,她既然能讨得师父欢心,那我这番辛苦便不算白费。”曲无言靠着船篷,仰头又灌了一杯酒,扯着唇角苦笑。
自十七岁那年,他的太阴心法修到第六层,师父让他下山历练已经三年。
这三年曲无言的破剑九式也略有小成,这三年间他去了云贵,又入蜀川,期间结识了几位江湖好友,亦扬名江湖。
对面的白衣青年肖越,虽然年轻,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掌法高手。
“我三年没回师门,自然要准备一份大礼。”曲无言心头苦涩,这几年他虽然走遍天下,但也没有断了和师门的联系。
一向清冷寡言的师父,却多次在信件里提到新入门的小师妹,说她是如何悟性与根骨俱佳,日后必定会将师门发扬光大。
又说她是多么勤奋,每日鸡还未鸣就起床练习,长得也是玉雪可爱。
总之就是短短几日就讨得师父欢心,深得师父喜爱。
虽说每次收到师父的传信就欢喜不已,但师父信中提及小师妹的内容越来越多——她第一次修得内力,她几日就学会了破剑九式的第一式,修习太阴心法的速度也十分可怖,就连师父都有些羡慕。
师妹爱穿红衣,师妹喜欢吃糯米松子糖……
师妹……还没有武器。
前两年还没有师妹时,曲无容思念师父时会把他写的信拿出来反复读,随着师妹的存在感越来越强,曲无言每次读信都是匆匆扫过。
都不需看详细的,扫到师妹二字,他一颗心都像在被油煎。
自打师妹拜入师门,曲无言被迫同步见证了师妹的成长,到后期的时候,他甚至放弃主动写信给师父,询问师父的近况。
他看到师妹两个字就害怕。
如果六皇子在这,他一定会告诉曲无言,他这是得了小师妹PTSD,急需心理治疗。
三年前因为看清了心中对师父的感情,曲无言仓惶之下连夜逃下山。
师父把他捡回去,悉心教导,教他读书习字,教授他门派武功,是如同父亲一般的存在,但是他却对风光霁月的师父产生了那种恶心的,不被世人所允许的想法和感情。
曲无言这几年无时无刻不在唾弃自己,小师妹出现之后这种感情愈加强烈,他每天都在担心,用不了多久,小师妹就会彻底取代自己在师父心中的位置。
他不顾安危的闯入漠北/邪/教,为师妹取来这把名剑,也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回江南,再用这苦肉计换得师父几分怜惜罢了。
肖越是不明白他这好友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但他是知道曲无言对他那位师父有多看重,他是性情中人,若不喜欢一个人,直接杀了便是。
他在此地碰到受伤的曲无言,与他同行几天,发现他虽然豁出半条命,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喜欢那位师妹,反而日日抬头望月,眼里是数不尽的愁绪和隐藏得极深的杀意。
肖越揉着眉头,心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见曲无言神游天外,一副消极的样子,肖越也没了兴致,干脆走出船舱,负手立在船头。
他眼睛微闭,感受这带着寒意的江风,倏然却听见有人挥剑的声音,他睁开双眼,却见一艘乌木大船破风而来。
船头的甲板上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小少年,正背对着他练剑,身姿舒展,剑锋冷然,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好俊的功夫。”肖越忍不住抚掌赞了一句,此时两艘船并驾齐驱,肖越见其衣衫单薄,却无惧江风,便知他已经修习出了内力。
这下更是赞叹不已,他这般年纪时,远远达不到这小少年的水平。
“只是这招式和出招的架势,怎么这么眼熟?”肖越眉头微皱,看见乌篷船舱里露出的一角青色,他弯腰冲着曲无言招手:“曲兄,你快来认认,这是不是你同门。”
曲无言撩开船帘,隔壁那艘船的半个船头已经超过他们,他一眼就认出,船上那小少年练的正是破剑九式第一式里的平湖落雁。
那小少年一个转身,软剑甩出一个弧度,待剑身颤着摆直的时候,恰好对着船上二人,剑尖直指曲无言。
肖越看清她面容后,才惊觉那是个小女郎,一头黑压压的长发散在背后,面如新雪,眉间一点鲜红,小小年纪已经能窥见日后将是怎样的倾城姝色。
她面无表情,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曲无言心头巨震,她居然已经悟出一丝剑意。
她眉间红痣如朱砂一般,曲无言又见她手中拿着自己曾经的佩剑素兮,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撞上自家小师妹了。
曲无容捡起船舱里那柄剑,对肖越说:“肖兄,既碰上了小师妹,我就不在打扰了,后会有期。”
说完足尖一点,飞身上了小师妹所乘的船。
他受伤太重,刚落在甲板上,胸前的青衣就映出血色,曲无言闷哼一声,用手中长剑点在地上,勉力支撑着不至于倒下。
师妹看他一眼,引着他往二楼的房间里去:“跟我来。”
曲无言跟在她身后,见舱房内的装饰素雅,便知这是师妹闺房,看了一眼之后就不再打量。
眼看着他就要站不住了,薛小春不顾曲无言的再三推拒,夺过他手中无名长剑,在他肩膀上一点,他就倒在自己的床上。
她把剑扔到一旁,到旁边的箱笼里翻了半天,拿出一个木盒子,里面装满了白色瓷瓶。
曲无言看见师妹逐一打开闻了闻,挑了几个拿在手中朝自己走来。
见他还要挣扎,师妹干脆翻身跪坐在床边,不耐烦的按住他,说:“别动。”
她年纪不大,身材也清瘦,力气却不小。
曲无言眼睁睁的看着她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剥开他的外衣,在第二层的时候却犯了难。
她看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蹭成了死结的衣裳系带,眉头打结。
曲无言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刺啦一声,她直接撕开了他的里衣。
“师妹不可!”眼见她就要剥开最后一层,曲无言露着半边肩膀,惊慌失措地劝告:“我自己来就行了。”
师妹却置若罔闻。
她挑开曲无言胸前被鲜血浸湿的白色纱布,囫囵地将血止住,不吝惜的把传说中治疗外伤的圣药一整瓶都倒了上去。
“忍着点。”她表情淡淡,快速的将他的伤口重新包起来。
曲无言看见师妹额角冒出的汗珠,猜测她应该也是紧张的,看着身上粗糙不已的包扎手法,他没出声。
一通忙活之后,宁小春坐在床边,和他大眼瞪小眼。
“师妹怎么能随意将外人带入房间。”许久之后,曲无言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你是师兄,不算外人。”
“师妹又怎知我是你师兄。”曲无言眉头微皱:“若是师兄就是想杀你的坏人呢。”
他将仅剩的内力汇聚到指尖,打算趁她不备取她的性命。
薛小春指着他床上那块他挂在身上的玉佩,说:“双鱼衔珠佩,我也有。”
鱼她在师父身上看见过,师父把双鱼衔珠的“珠”给了她,另外一块在素未谋面的师兄身上。
“喜着青衣,面容俊逸,桃花眼。”她掰着指头数曲无言的特点,这都是薛小春在师父提及师兄的只言片语里自己提炼出来的。
曲无言还没在甫一打照面,师妹就也认出了自己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就见师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都对上了,不是么。”
“就算是坏人,以你现在这副破败的身子,怎么赢我?”她面无表情:“真想害我,杀了喂鱼就是。”
曲无言被她黑黝黝,没有一丝亮光的眸子盯着,突然觉得浑身发凉。
师妹和信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他以为她是内心阳光的娇娇女,面甜心也甜,所以很会讨人喜欢。
没想到是个亦正亦邪,心狠手辣的小魔女。
那一瞬间,曲无言甚至怀疑师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意图,也想杀了自己,他感受着指尖的那一丝内力,打算在师妹转身时就穿透她的后背心,给她致命一击。
谁知师妹从他身上跨过去,直接盘腿坐在床里面开始打坐。
曲无言这才发现师妹没穿鞋,一双雪白的赤足被风吹得有些发青,他问师妹:“怎么不穿鞋?”
师妹淡声说道:“今日起晚了一炷香,要练剑,等不及了。”
曲无言怔了一下,早知道师妹是个武痴,却不知道她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及。
“那刚刚怎么不穿?”
“你一副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要上药,来不及。”师妹半阖着眼睛,冷漠的像庙堂上端坐的神佛,说出的话却让曲无言心中一暖。
“连衣裳都没穿,也是因为来不及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曲无言手上那一点内力散了,他看着师妹说:“虽说师妹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早春的江风毕竟寒凉,万一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师妹哼了一声,说他聒噪。
她脸上微红,见曲无言总盯着自己瞧,才终于说出实言:“好吧……其实是我不会。”
曲无言早知道师妹是个武道天才,除了习武,其他俗物一概不理,也没什么自理能力,他上船这么久,不见她身边丫鬟的身影,便猜到她这副样子是因为无人替她打理。
薛小春练了一上午的剑,内力早就耗空,他一说总感觉舱房内的冷风无孔不入,她居高临下看着曲无言,哼哼着说:“你帮我穿吗?”
曲无言从师妹神情中窥出一丝不好意思,心中暗想,她这时才像个小少年,符合她的年纪。
见他不说话,师妹表情淡了,她身子一歪也躺在床上,半边身子钻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不穿便罢了,反正我也不下船,等明天到了渡口,让师父到船上来帮我穿了再走就是。”
曲无言刚刚才回归的理智,又被她这句话打得稀巴烂。
他拼尽全力聚集内力,恨恨的想,今日自己必要结果了这小魔女。
曲无言运气运到一半,耳边传来悠长的呼吸声,偏头一看,师妹双眼紧闭,正睡得香甜。
作者有话说:
控制不住洒狗血的手。
曲无言到底还是没能杀了师妹。
船只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靠岸, 曲无言硬是憋着一口气,抬着疼痛不已的手臂,帮师妹把衣服穿戴整齐。
只是……曲无言捏着师妹的一头长发有些为难:“我不会盘发, 这可如何是好。”
平日里他的头发, 也只是随意用发带一绑。
师妹乌黑柔亮的长发在他手上蜿蜒, 从指缝里漏下去,曲无言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拢在一起, 没等他想出个章程来, 砰的一声,船靠岸了。
岸边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是师父。
师父一改往日广袖长衫, 缥缈如仙的俊逸形象, 穿着一身深蓝色绣金色祥云的窄袖长衫, 头顶玉冠束发。
腰间一直悬着的酒葫芦也不见踪影, 从世外高人变成了鲜衣怒马的富贵公子。
他飞身上船,接过大徒弟手中的活,把小徒儿的头发拾掇得服服帖帖。
“方才我等船靠岸的时候还在想, 无言会不会与你碰上。”他领着两个徒儿下船。
这时薛小春带的几个丫鬟小厮也终于从船舱里出来,俱都白着一张脸, 各个都晕了一路的船。
师父早就雇好了马车,师徒三人先行, 薛小春的行李还没收拾完, 随从们晚些时候再上山。
只有师徒三人的门派叫缘意门,坐落在江南桐州城外三十里处的寻鹿崖上, 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 几座有些年头的竹屋, 就是缘意门的所有财产。
门派起源已不可考, 只知道每代的门生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士,能成为门主的,更是能以一己之力搅动江湖风云的能人。
但缘意门人收徒随意,门生凋敝,从曲无言师父这代开始,只剩一根独苗苗。
下了马车,以三人的脚程,还需再走上两刻钟,曲无言远远就看见从小生活的竹屋,三年未归,竹屋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
原本只有三座的屋子,变成了六间,连成了片。
见大徒弟面上微怔,师父指着多出了的那几间屋子说道:“你师妹官宦人家出身,没吃过什么苦。”
“山里生活条件简陋,只得在原有的基础上多盖了几间屋子。”
曲无言神情微黯,他分明记得师父多年前说过,破屋两三间闲云野鹤的日子,此生足矣。
师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这些曲无言固守的玩笑之语,对师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
小院里支着三排竹竿,师父将上面晾着的床单扯下来,抱着走进师妹的房间,他转身看着曲无言,说:“来帮为师搭把手,她的卧房还没收拾出来。”
曲无言跟着师父在房间里忙上忙下,柔软的被褥还飘着皂角的味道,陷进去的手掌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中,一切自然都是师父浆洗的。
师妹拿着一卷指法秘笈,坐在竹编圆桌旁,看得入了迷,两指并拢,不断变换着动作。
曲无言见了只觉得心气不平,他放下手上掸灰的活计,将悬在腰间的佩剑哆的一下,放在圆桌上,扬声道:“我记得师妹说过,只想专精剑之一道。”
“这是我送给师妹的见面礼,若你实在无事,可以去院外练剑。”
师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这响动却引来了师父的注意,他快步上前,将长剑握在手中,一眼就看出这剑的来历。
“这可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塞外宝剑?”
这把剑由天外陨铁铸成,吹毛断发,三十年前随着它主人的陨落,这把曾经刀剑谱上有名的神兵也没了踪影。
“它有名字吗?”薛小春倒不是特别激动,她剑法未成,才刚将素兮使得顺手一些,对这种不好驾驭的神兵,打算暂时搁置。
“我记得……是叫极星。”
师父将极星/拔/出来,在空中挥了两下,浑厚的内力令剑身发出嗡嗡声。
这柄剑宽两指,重四斤六两,不算重,非常适合薛小春这种剑风缥缈的人使用,他端详着极星,说:“这倒是和你师兄的剑名相合。”
“昭月与极星,听起来也别致。”
谁知师妹眉头一拧,低声道:“星星之光,如何与皓月争辉?我不像师父与师兄那样与世无争,要做剑客,就要做第一流的剑客,要当,就要当天下最强。”
“天下第一的剑,自然要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字。”
曲无言愣在当场,在船上那两日,见师妹练剑的劲头,他就知道师妹在武学一道上所图甚大,但他不知师妹的志向居然如此高远。
一向闲云野鹤的师父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问她:“可是已经想好了新的名字?”
“曜日。”师妹神色平淡的说。
曲无言突然意识到,师妹是和他与师父截然不同的人,她将来一定会成为强者。
薛小春突然来了谈天的兴致,她好奇地问道:“江湖中人,除了兵器有名号,那兵器的主人呢?”
“使剑厉害的有剑圣、剑君,知晓江湖诸事的叫做百晓生,那师父和师兄可有什么别号?”
师父犯了难:“这、这还真没有,你师兄的功夫虽已是江湖翘楚,别人也会尊称他一声昭月剑,但如你想象中那种如雷贯耳的名号,还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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