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有的时间都被各种各样的家庭教师填满,虽然接受了良好的家庭教育, 却没有人来教她如何与人相处。
不上课时的空闲时间,她都待在澹台家的地下室, 在那里接受信息素和向导素的注射, 那里有一整个医疗团队,随时等着为她治疗, 检测她身体的各项数值和机能。
和那些家庭教师一样, 他们从不和她说自己职能以外的事。
抬手臂、坐好、别紧张, 这是围绕着澹台小春人生的三个词。
在魏青好之前, 她只和她生物学上的父母交流。
魏青好和她见面的第一次,是她父母从塔上搬回澹台家的当天,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享受离开塔的日子。
她被医生注射了干扰素,强行激活精神力,安抚这对夫妇。
从十三岁后她就不再注射药剂,为了保持她精神力的活跃,他们一个星期只给她三片向导素,那天还没到她能服药的时候,她痛苦的在澹台家的塔里打滚。
魏青好踏进塔里时,她正在经历精神暴走。
澹台小春在无意识中攻击了他,花瓶的碎玻璃割伤了他。
她从前安抚完父母时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她被戴上拘束环,在地下室的禁闭室里待了两天。
魏青好什么也没说,安静的为她和自己处理了伤口。
第二次是她在房间里捡了一只从窗户撞进房间里的白鸽,那只鸽子一直在撞她房间的玻璃,试图自杀。
澹台小春把窗户打开,将受伤的鸽子放进来,试着用精神力安抚它。
她在魏青好眼皮子底下养了它很久,那只鸽子曾一度是澹台小春的精神支柱,只要看着它,她不吃药也没那么痛了。
最后她拜托魏青好,把伤愈的鸽子带出去放飞了。
魏青好既然对澹台小春有一丝善意,她必然会用善意回报。
她放过他。
至于她逃出来后会发展成什么性格,由小春说了算。
“往前五十米,低头看,有一个小坑。”她的注意力不能集中,系统尽职的当一个指引方向的NPC。
穿过一道嘎吱作响的废弃铁门,澹台小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巴路上,她穿着好看但不顶用的银色细带凉鞋,泥水从薄薄的鞋底漫到她脚上,她不适的动了动脚趾。
当她走到系统说的坑洞的边缘时,一声动物发出的又重又怒的低吼声,在她耳边响彻。
她低着头往下看,一双碧油油的大眼睛正看着她,它咧开嘴巴龇着牙,澹台小春看见它尖利的,白森森的獠牙。
从它的喉咙里不断溢出咕噜咕噜的吼声,它在警告她。
它小山一样高,蹲在那里,震慑着每一个想要靠近的敌人,它的皮毛被大雨打湿,长长的被毛湿哒哒的打着缕。
小春完全分辨不出来它是个什么生物,这里太暗了,她仿佛看见它头上除了两只耷拉着的耳朵,还有一个尖尖的角竖在中间。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精神体,虽然在澹台小春的记忆中看过别人的,但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可是一只活生生的,真正的怪物。
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激动。
虽然她刚刚下车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现在离得近了更觉得震撼。
“它有理智吗?”她问系统。
系统说:“不确定,一般来说只要哨兵本人没有完全精神失控,精神体应该是尚存一丝理智的。”
“但毕竟是野兽,还是要小心,它可能会随时扑上来攻击你。”
“它在保护反派,我探测到反派正被它挡在身后,他还没有完全晕过去。”
小春蹲在坑洞边缘,伸出手:“是我,刚刚我把毛衣给你挡雨了,还记不记得。”
“我也在精神暴走的边缘呢。”她皱着鼻子,声音极轻,好像在撒娇一样嗔怪着说:“我的手臂被雨水打得好痛好痛。”
她嘴里适时的发出抽气的声音。
安槐躲在精神体身后,他摸了摸怀里抱着的那件毛衣,他记得她的声音。
之前他在雨里痛得发狂,拿头撞地的时候,是她把衣服脱下来盖在他头上,粉色的长款毛衣挡在他身上,将雨水隔绝。
上面还坠着云朵一样的装饰。
她好奇怪,明明他们不认识,却用一种认识了很久的语气和他说话,她不怕吗。
安槐看向精神体爪子上的血迹,他将自己往精神体身边继续挤,缩成一团。
“你走吧。”
她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会被他吃掉的。
“可是我好痛,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怎么办。”他听见她细弱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像小猫一样,还带着哭腔。
“要不、要不你把我吃了吧。”她有些犹豫的说道。
安槐猛地将头抬起来:“不行!”
他想起他从家里逃走时,妹妹看着他说的话,她临死前也是这么说的。
她说她走不动了。
他的精神体焦躁的拍着土坑,本就松散湿滑的泥土,簌簌的往下落,他恶狠狠的说:“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
怪物一样的精神体再次抬起那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朝着她低吼,势要将她赶走。
“可是……”
她又说话了:“可是我没有地方去呀,是你救了我。”
“你刚才杀了那个人,我都看见了,你好厉害。”
她软软的说。
安槐听见有水珠滴在泥土里的声音,和雨水不一样,很轻,落到地上就缓缓的碎掉了。
他听见她压抑的哭声。
就一声,剩下的哭声就被她吞进喉咙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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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槐摸着她的毛衣,犹犹豫豫的探出半个脑袋,她不怕他吃人吗。
她居然说自己救了她。
主人犹豫不决的心情似乎影响到了精神体,它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比躲在它屁股墩后面的人先一步动作。
它从鼻子喷出的冷气打在她手上。
棕色的、倒三角一样的、小狗一样的湿漉漉的鼻尖蹭在她指尖上,一边嗅一边继续向上,它的鼻子快有她半个手掌大。
冰凉凉的在她手背上乱拱。
“它好乖呀,你瞧。”她顺着它的鼻头向旁边摸,两只手穿过它湿淋淋的被毛,左右揉搓:“它不会伤害我的,你也不会,对吗。”
“我相信你。”
“你不记得我把衣服给你的时候说过的话了吗。”她的语气软绵绵的。
她下车时倒在一旁的司机早已经失去生息,小春看见他胸口破了个大洞,反派在不远处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抱着头在雨水里翻滚。
他的精神体在离他一百米的地方,两只前爪按在地上,嘴里在咀嚼着什么,发出像吃脆骨一样的嘎嘣嘎嘣的声音。
小春想,那个已经没了头的东西,应该是司机的精神体。
反派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短袖,她看见他身上都是被雨水砸出来的红痕,手臂上,脸上,脖子上。
他的喉咙里也发出像兽类一样的吼声。
这样下去不行。
她当机立断把外套脱下,挡在他身上,看着背后的车,那里还有个魏青好,她在反派耳边叮嘱了句什么,确保他听到了之后转身回到车上。
安槐拽了一下精神体的毛毛,它怎么这么不争气,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它就突然凑上去了。
他当然记得她说了什么。
她让他待在原地不要动,她说她不会伤害他的。
“我说过会马上过来找你的,不记得了吗。”他的精神体把熊一样大的脑袋凑到她面前,她揉揉它的脑袋,伸手去摸她好奇已久的那个角。
和它的体型不符,这个角简直可以算得上迷你,螺旋状的,上面还有纹路,并不尖锐,反而有点钝,像几个奶油花垒在一起的。
安槐不敢说话。
她走了之后他怕自己会伤害她,拼了命用手扒着地爬远,她这么好,还把外套给他。
他要离得远远的。
小春终于看清他的精神体长什么样,一只巨大的,圆头圆脑的棕熊。
但是又有点不像熊,它的被毛更长,颜色也很奇怪。
它被她摸得好舒服,完全不理会主人让它回去的命令。
它高兴得脑袋直晃,它兴奋的甩着脑袋,被毛里藏着的水珠被它溅的到处都是,离它很近的小春和安槐被甩了满脸满身。
小春被她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她挥开它的手掌,揪着它圆圆的耳朵一通乱摸。
她看见它被甩得半干的毛蓬蓬的,炸在身上。
身上大部分都是棕色的,腋下,肚子上和后背上,有少数几块很大的白色,然后两条手臂上是一小团一小团依次排列开的白色绒毛。
“我觉得它有点像棕熊和北极熊的结合体。”小春的动作顿了一下,她问系统。
但是它又长了犄角,有点像动画片里带着红白圆锥帽的熊熊。
她仔细端详着他的精神体,嗯……它的脑袋好圆,比北极熊体型更大,看起来更加凶狠唬人。
她可没忘记它刚才进食的样子。
小春和他的精神体玩得开心,她指指藏在它身后当鸵鸟不肯露面的反派,握着它的爪子被它扶起来。
她的耐心也差不多到底了,要尽快离开这里。
安槐透过精神体的眼睛,看见她站起来后向前走了一步,她张开双臂,轻轻一跃,跌进这头怪物柔软的怀抱里。
她虽然不是天生的向导,但是这头怪物好像非常喜欢她。
一开始虽然对她抱有敌意,但是却没有任何想要伤害小春的意图。
它用两只爪子捧着她,把她放在地上,它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人一兽两个脑袋一起向后看。
安槐抱着她的毛衣侧躺在地上,蜷缩着在地上。
她缓慢的向他靠近,安槐惊惧的看着她,他一直在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的背部抵着坑壁。
澹台小春看见他的两条腿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折在地上。
他腿上有一处长十几厘米的割伤。
她想起主人受伤,这伤也会反映在精神体身上,她蹲在反派和他的精神体中间,伸手去摸它团在庞大身躯下的腿,果然摸到一手的血。
但是为什么,他的精神体还能站起来?
“可能是因为刚才吃了司机的精神体。”系统随机在她脑子里解释:“哨兵们可以通过吞食其他人的精神体变强。”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违法行为,一旦发现,会被塔里的监察机构带走处理。”
他腿上的伤应该是刚才被车轧的,那道刀伤应该是他爬到马路上之前就有的,司机一下车就被他的精神体一爪子掏了心脏,除了澹台家的司机,他一定还杀了一个人。
“还能动吗?”她想伸手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别碰我。”他低低的说,他脊背弯着,像一直抱成团的虾。
旁边小山似的熊怪却往她身边挪了挪,她向左一歪,就陷进它柔软的皮毛里,从侧面看,它的身体像凹进去一块。
“他嘴巴好硬哦,精神体是主人精神自我意识的体现。”系统说。
反派明明非常喜欢她。
澹台小春回忆着关于反派的剧情。
安槐,一个父不详的野种,出生在莱茵城花京区的贫民窟里。
花京区是莱茵城最大的贫民聚集区,安槐的母亲带着他住在贫民窟的破烂窝棚里,这里妓/女遍地走,但安槐的母亲并没有选择做皮肉生意,而是靠给人洗衣服,做苦力养活他。
她太忙了,养活他就已经够累了,没有多余的时间陪他。
安槐五岁时才会说话,口齿不清。
营养不良让他身材瘦小,但安槐容貌昳丽,和贫民窟的孩子格格不入。
他一直是别的孩子欺负和戏弄的对象,对于这一切他的母亲无能为力,于是他便不再出门,整天都躲在家里。
直到九岁那年他母亲再婚了,那是个朴实憨厚的中年男人。
继父对安槐很好,会在安槐被欺负的时候,教他回击。
同母异父的妹妹出生时,他们一家四口搬到了普通人住的地方,他的继父实在是勤俭又努力。
直到有一天他带安槐出门玩时,被路边失去控制的精神体袭击,安槐看着他的身体被撕碎。
是他吵着要出去玩的,不然不会发生这种事。
那场事故死了很多人,他不记得政府是怎么处理的了,只知道在母亲的哭泣声中,他们又搬回了花京的贫民窟。
只是这次他可怜的母亲有两个孩子要养。
她开始做起了皮肉生意,家里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进出,他们肮脏丑陋,几块面包就能羞辱他的母亲。
在他扬起拳头时,母亲阻止了他,她疲惫又麻木。
但是在那些“客人”将手伸向他时,那个女人奋不顾身的保护了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就是在那时觉醒的。
他的精神体还没来得及把那个人咬死,就失控了,差点伤到了他的小妹妹。
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在婴孩的啼哭声中,他拼尽全力清醒过来,摸走他身上所有的钱,带着小妹妹和母亲的尸体逃了。
他在另一片贫民窟中落了脚,艰难的把妹妹抚养长大。
就在昨天,悲剧重演,他和贫民窟里的帮派成员起了冲突,一伙人半夜闯进他家里,说要给杀了他,然后把他妹妹卖去做雏/妓。
安槐的腿被他们砍伤,等他清醒时,那些人都变成了碎块,满地的血。
他的妹妹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一直呼吸微弱的小兔子窝在她手边,她也觉醒了。
她让他吃掉他的精神体快点逃,贫民窟死人了没人管,但那些人背后的势力绝不会放过他。
安槐身为觉醒的哨兵却流落在外,一旦被塔里的人发现他手上背负着这么多条人命,他不会好过的。
妹妹让他带着自己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在妹妹的请求下,他流着泪吃掉了她的精神体。
夜色下,他从贫民窟一路游魂一样走到这里,好像有人驱赶他,还放出了精神体,但他混混沌沌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春对此只有一声叹息,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同情。
“他到这之前杀了一个哨兵。”系统说:“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走上了猎杀哨兵的路,他没有固定的向导,有钱了就去买向导素,没钱了就出去杀哨兵,杀到清醒为止。”
偶尔他清醒时被抓进塔里,偶尔他躺在荒郊野外。
因为杀的哨兵太多,被塔里的监管处派出数人围杀,最后是男主出马,和女主联手才将他杀死。
小春皱着眉头:“这是个烫手山芋啊。”
但是在他的精神体旁边待久了,她躁动不安的情绪居然得到了缓解,想起自己身上那半粒还没吃留着应急的药,她觉得有些奇怪。
以往她的痛感不会消失得这么快。
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旁边的一人一熊也情绪平和,不像一开始那么躁动。
“有可能。”系统说:“有些哨兵和向导就是命定的,他们之间存在天生的吸引力,只要靠近就能一定程度上缓解过载的精神感知。”
“但我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她说:“我只是一个后天改造的半成品。”
系统也觉得奇怪:“这个我也说不好,也许是因为他妹妹的精神体?他妹妹是个向导。”
在剧情中他不找向导,精神力崩溃数次却还能被称之为人,仅仅通过偶尔的嗑药来维持生存,或许与他妹妹的精神体脱不开关系。
“但是谁知道呢,书里也没明说。”
双向抚慰吗?
或许她应该稍微改变一下自己的计划。
她向安槐伸出手,轻声说:“我想摸摸你可以吗,你救了我,我还没和你说谢谢呢。”
“刚才车上那些人都是坏人,他们要抓我去做实验,我好难受,我的身上也很痛。”见安槐抬起头,似乎有所动摇,她继续说:“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杀了他,我现在就不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你一定是上天派来保护我的人,是不是。”
他抬头看着她,反问道:“是吗,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她用手去摸他的脸,将他略长的额发拨开,他昳丽精致的脸暴露在空气中,那双灰色的眸子里写满了疲惫和麻木。
和他的母亲一样。
但是现在又藏了点期盼和小心翼翼。
“真的,所以你别害怕好吗。”她转身握着熊熊的手掌,在它的肉垫里去抠它弯如银月的指甲,熊熊觉得有些痒痒,但还是把爪子小心收好,没有伸出来。
“不要怕你会伤害到我。”她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我刚才在车里都看到了,它的爪子把车门扎了个对穿,真的太棒了,那可是航天材料特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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