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蔷点了点头,发尾被从车窗钻进的风掀动,她脸上的光明灭,眼底情绪不清,沉默氛围持续了会儿,她下车,踩在踏板上,却又启了唇:“畅畅,不说是为——”
“我好?”单语畅听不得她这句惯用的搪塞了,“你说你叛逆期去玩儿,我没想到你是真叛逆,人家青春期顶多远游,你倒好,学警匪卧底呢?反正这事儿没得说,你必须挑时候给我讲一遍。”
车子扬长而去,卿蔷双手环胸,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在自家的护栏上靠了半晌,为单语畅不该急时急叹了口气,她其实是想说,不说是为了她自己好。
毕竟从头至尾,都是她以身为饵,摘不清楚。
细雨绵密,无雷无风,卿蔷站在泛珠顶层的落地窗前,往远一眺就是万家灯火,奢靡霓虹与人间白炽。
她第一天来这儿的时候还小,只记得当时看花了眼,她爸摸摸她的脑袋,告诉她最美的珠宝就在眼前。
后来权变突然,物是人非,她常来这儿望,怜己,怜世,却怨天。
卿蔷数着乌云理了会儿杂乱心绪,没等认清乱麻,秘书就来敲门了,又将她拉回现实。
“童家那边儿送来有关世凡上市等规划,投经、风控部已经做出概率推断,分析与评估报告传到您邮箱了,”秘书逐条汇报,“另外童少以此为由想邀您见面,您看......”
“他也回国了?”卿蔷一怔。
她口中的童少叫童邵,童家大少爷,追了她高中三年,后来一毕业不知道是惹什么事儿了,被打包送出国。
不是人人都有江今赴的本事,童邵去国外后约等于杳无音信,卿蔷记得他还是因为他太烦,她不喜欢身边有对她趋之若鹜的人,谁扑上来都不留情拒绝,偏偏童邵是个不懂事的,还是童家小辈里唯一个男丁,被卿蔷刺了八百回都死缠烂打着,给她添了不少堵。
秘书点头:“比江少晚一天,没声张。”
她这么一提江今赴,倒是点醒了卿蔷。
她在晚宴跟单语畅说笑,还念了句童邵的妹妹童陇。
这家子有趣,一个跟她这儿情根深种,一个跟江今赴那儿一见钟情,倒是把双管齐下演得淋漓尽致。
卿蔷漫不经心点开邮箱,却见收件首位名称是融星,她怔了怔,点开——
是世凡给融星的合同。
还有一句私人的话,标在信首,红字加粗,生怕她看不见似的。
“玫玫,看来南城的箭,不止对着我。”
卿蔷极浅地弯了唇角,心知肚明江今赴的意思,无非是让她看看有人想算计她,顺带再暗含点儿他能动手脚的威胁。
有什么可威胁的?
她跟他的关系,早就笃定对立面了。
卿蔷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
“让二哥见笑了,南城这点儿破事,我自己处理就好,您小心着点儿,别被风刃刮上那么一下,再褪层皮。”
卿蔷发完就关了电脑,看也没看有关世凡的报告,毕竟那已经等同于一堆废纸了,她伸指敲了几下桌面,片刻淡声吩咐:“拟对赌协议,跟云落对接,把童家近日动向附上。”
秘书一一记下,她走后,卿蔷打开手机,看单语畅不降反增的发消息速度,蹙着眉,思索这心早谈晚谈都得谈,发了地址。
她跟单语畅从小认识,形影不离,没吵过架,没闹过别扭,因为她那次失踪,单语畅红了次眼。
卿蔷不是不想说,而是怕起了头就刹不住,能诉的、不能诉的、藏了三年的,她怕被勾的不想庆幸,只想尽兴了。
暮云亭茶楼是最适观雨的地方,卿蔷进了听佛阁,是一楼僻静的包厢,也是独立出来的地方,墙体为纯单向透视玻璃,半间落湖,半穹顶竹,她仰在软枕上,倒是真感受到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境。
可惜单语畅很快闯进来,风风火火开门,风风火火摔门,她急得明显,妆没化发没梳,开口第一句问:“睡了没?”
“......”卿蔷抿着口甘凉的香竹箐,好悬失态喷出去,她咽下,左右要摊开说,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算了,“没,亲过。”
单语畅松了口气:“那就行。”
她盘腿坐下,目光灼灼盯着卿蔷,此时正好应景地打了个闪,卿蔷笑得无奈:“审犯人呢?”
“少拿美色蛊惑我,”单语畅义正言辞,“从实招来。”
于是湖泊涟漪至茶杯,卿蔷伏在玉桌上,指尖轻抵着下巴,线条清绝与她身侧的竹影混杂,偶尔一雷落下,像轻拢着她,也在偷听那年初见到分别、貌合及坍塌。
她避重就轻讲了个大概,单语畅懂了个大差不差,看她没什么起伏的神色,又问出了最关键的点:“那你在青藤撞车,和他有没有关系?”
所以她不想讲,单语畅太了解她,谈次心,就是剖析次自己,卿蔷太想当局外人了,但世间最难是出局,她支着侧脸睨了会儿窗外雨丝,轻笑着不答反问:“畅畅,你记得初中,我们玩了个编程相关的游戏,我没那天赋,还硬是死磕了个把月拿下第一吗?”
单语畅琢磨了会儿,有点儿印象:“你把屋里摆着钻石的展柜变成书柜那次?”
“嗯......”卿蔷估计也想到当时的场景,弯了好一阵儿的唇,才接着说,“我见江今赴第一眼,把他定义为一场游戏,闯关类型的。”
“越闯,我越来劲,因为我觉得——”卿蔷不知道怎么形容,顿住想了想,“他这人,太难钓了。江二那双眼生得好,他要是有心,看野带的狮子一眼,狮子都得黏上他作揖,但其实他就是特随便地看了一眼,你琢磨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你知道的,我就爱挑战。”
比起在给单语畅讲,卿蔷更像自话自说,她推开泛冷的茶,又重新斟了杯,拿在手里晃了晃,唇角的弧度不知何时沾上抹讥讽:
“可后来我发现最致命的一点,这场游戏,对于我来说,江今赴是唯一的NPC。”
本就是以情爱布成的棋盘,卿蔷左思右想,只顿悟一点——
落子无悔四个字,太难得了。
她见他第一眼,是在北附校门口,一众十七八的少年人嬉笑作闹,江今赴握瑾怀瑜,被簇在中间,却分割俗世。
是要命、见鬼的吸引力。
卿蔷不知道他是江今赴的时候,一心想估计她回南城第一件事儿,就是告诉她妈她谈了个恋爱。
知道他是江今赴后,恶意占上风,后来拾起来去思索,才知命运早划既定轨,答案了然,怪她自视甚高,错过安然无恙退场的钥匙。
但无所谓。
卿蔷不急不缓将茶洒到一旁的貔貅茶宠上,抬眸挑了眼尾,一瞬艳若桃李,声音清细:“但无所谓。”
单语畅嘴张了又合,话卡在喉咙出不来。
卿家和江家的仇,具体是什么,她敢打包票上京没一家清楚,就连她也隔了层雾,只知道在卿父离世前,两家就争了几次国荐位,卿父离世后,更是闹得上京翻了三翻。
卿蔷想让江今赴跌到泥潭,那她呢?
她见招拆不了自己的招,只凭家仇恨自熬。
风月动情是罪吗?不是。
罪是‘眉欲语,意才通’,是荒谬的红线、苦痛的一眼瞬息。
卿蔷只字未答单语畅的话,单语畅却全明了,也不敢听了。所以卿蔷一回来就撞毁了车,不要命地玩极限,她在罚自己。
“错了,卿卿......”单语畅再开口,带了丝哑意,她灌了口凉茶。
问错了,她不该问。卿卿的路也走错了,她不该走。
“没错,”卿蔷否她的话,抬手倒掉她杯里的凉茶,茶壶轻拿轻放,她言笑晏晏,“卿卿什么局都能解,包括死局。”
她这人野心大得很,想要什么必须得到,差分毫分厘都不行。
但江今赴是没可能的,那就不要了。
她早在三年前就想好了,所以留在他身边肆无忌惮地作了场乐。
风月无边,言说爱意,她这辈子都不要了。
单语畅像失声了似的,一直没再说话,只沉默喝茶,卿蔷也就窝在软枕里,兴致来了浇一浇那只褐色貔貅。
听佛阁的安静持续到晚上九点,整点钟声响起那刻,卿蔷摁了暂停上茶的按钮,眸里盛着笑意:“走吧单姐,我今儿又是把工作推出去,又是拒了小姝约我看秀,就为了给你个踏实,你可别再作了,不然我多亏。”
“我这么大腕儿呢,”单语畅一咂舌,“那咱等等什么安排?小姝那秀完了没,蹭蹭去?”
“她中午就飞了,法国顶奢私秀,全让你给耽搁了。”卿蔷笑骂。
单语畅嘴皮子动几下,那点儿心疼散不了,没舍得怼她,咧着嘴笑:“怪我怪我,我明儿把那设计师给你挖来赔罪。”
圈儿里提起卿蔷,总有那么几个标签,乖张、不知收敛、急功近利,单语畅听一次驳一次。
主要是她深有体会,卿蔷对划在自己范围里的人,只有好,话总是恰到好处打趣地调氛围,三言两语就把压抑了一下午的包间转了风向。
单语畅一直记得她去参加卿蔷的毕业典礼,给卿蔷授礼的教授久负盛名,下了台,卿蔷跟他告别,教授不舍,最后握着卿蔷的手拍了拍,说了八个字——
通透太过,过犹不及。
是句出于怜才的劝解。
好在卿蔷出身好,她的八面玲珑用不在曲意逢迎上,但她在单语畅几人闯祸需要家里出面儿的时候,就学会自己给自己兜底了,总有人说她贪心不足蛇吞象,却没人去看她碰过的壁、跌过的坑。
卿父离世,单语畅是在一周后的葬礼上见的卿蔷,她那会儿小,冷白冷白一团,泪悄无声息流,她想去抱她,一靠近,又被她唬着去帮忙干这干那。
到散场别说抱了,哄都没哄上一句。
卿蔷就这样,她但凡是能自己撑住的,绝对不会分给身边人一丝。
单语畅正走着神,听到门外突然嘈杂,恰好卿蔷披了披肩开门,声音一下清晰起来:
“外面儿那车谁的?!”
有点耳熟,卿蔷下意识抬眸。
任邹行,瞧起来怒不可遏。
茶楼开得久,服务员将上京的公子哥和贵女记得滚瓜烂熟,咿呀的评戏还在继续,蓦然被任邹行这声打断,看到是他,谁也没敢上去拦。
单语畅站起身,还没看见人,先无语地吐槽:“谁啊?没素质。”
卿蔷没应她,睨着门口。
紫檀珠帘被只脉络分明的手掀到一边。
江今赴半垂眸走进,步伐有些散漫,透着股百无聊赖的劲儿,约莫他是懒得撑伞,被雨打湿的头发撩了起来,眉骨锋利,掺着些阴郁。
作者有话说:
卿卿:当朋友问你关于我~
我都会轻描淡写仿佛没爱过~
————
“眉欲语,意才通。”引用《三奠子·偶忆》邹祗谟。
第8章 chapter 8 江今赴是个发乎情止乎礼的性.冷.淡。
“巧啊,二哥。”卿蔷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嘲,颔首招呼他。
江今赴止了脚步,对上她那双狐狸眸,眼底戏谑,挑下眉,嗓音颇有意味深长:“是巧。”
这会儿天色晚了,暮云亭堂屋的散客顶多三五个,本来准备走了,结果被夹在两尊神之间,愣是没人敢动,都眼观鼻鼻观口地闷着茶。
单语畅走到卿蔷身边,心发颤,比外面儿被雨打的叶子还颤,她接受能力不差,但下午刚知道这两人之间有段儿纠葛,连个缓冲时间都没有,正主就在她面前对上了,挺猝不及防的。
门前落雨,窗后漂泊,卿蔷跟江今赴对视着,指尖挑了下垂在身侧的流苏,明明声是柔的,却夹了分不相让的呛:“看来上京的路变窄了,连我跟二哥两条道上的人都能碰见。”
她今儿少见的穿了身旗袍,墨绿绒,头发闲散披在灰棕白钩编的披肩上,又窝了几缕在锁骨,她不爱带项链,颈窝的红痣足够夺目,眼尾一勾,朱唇稍启,就是拂他面子的话。
江今赴一哂,他不知道卿蔷对别人,但就单看对他,是没人情味儿,再简单点,就一个字,狠。当年狠,现在也狠。
茶楼老板急匆匆下楼,见这两位主儿一个站在门垫上掀着眼皮看不出情绪,一个靠在听佛阁门框细手悠悠把玩手里菩提串,心想他真是惨死了,大脑飞速转动决定先迎客,哪知没走几步,消停下来的任邹行不知道看见什么,眼微眯,先抬了腿。
他动作得突然,卿蔷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单语畅的手腕就被他捏住了。
满座寂静。
卿蔷望见江今赴脸上浮现玩味,她眸底温度褪去,微微侧头。
单语畅还挺懵,她今天从赛车场收到消息就赶了过来,车也没换,刚打算要走了,手里还拎着她的赛车手套,这会儿在半空一晃一晃的,她甩不开任邹行的手,干瞪着眼:“你干什么!”
“你前几年是不是撞了辆Concept S?”任邹行阴恻恻的,“在北八。”
北八对于南城来说是最近的区,对于上京来说是最偏的地界,卿蔷听江今赴提过,任邹行主宅就在北八区,据说是奉行地远心自闲刻意挑的。
卿蔷对江今赴身边这些个公子哥多少有了解。
任邹行面浮心稳,不是个三天两头撞车的人,如果她没猜错,这个前几年,应该能具体到她被沈河为难那天。
再看单语畅愣住的脸,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准的了。
“还未定局,”卿蔷对上关窍,半敛眸,俩指叩着手中玉牌,在他手背上碰了两下,口吻含着淡淡的威胁,“任少未免冲动了些。”
任邹行没这么气过,在门外看见那辆眼熟的赛车,火急火燎就冲进来了,但这阵儿对上卿蔷比玉凉的双眸,就跟被冷水浇了似的。
他松了手,单语畅立刻退到卿蔷身后。
任邹行咬咬牙,扯了扯嘴角挂上勉强的微笑:“卿姐,撞车后的蝴蝶效应您也知道点儿,偏偏没逮住人,监控也没排查出来,就我一被撞的看见了,所以那车就算是化成灰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卿蔷眼睫长,往下一撩,看不出她什么心思,一瞬,她像想到了什么,转眸看向一派作壁上观寡淡作态的男人。
江今赴浑身挟着倦意,唇薄凉勾着,见她看来,没出声,做了个口型,喉结滚动出四个字:“巧啊,玫玫。”
“......”
卿蔷将菩提串盘上手腕,满皮的罗汉牌坠到她手心,她肤白,细指转来转去的时候很养眼,就是瞧着心情一般,珠串碰撞声响了会儿。
江今赴走到她面前,没低头,他比她高,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恶意:“卿小姐。”
他很少拿这种客气的口吻称呼人。三年前他懒得说话,三年后也没谁配得上让他虚与委蛇,卿蔷是独一份,不过也没什么,在他这儿,她的独一份太多了。她以为就她了解他,他不了解她似的,其实怎么惹她不开心,江今赴能拿捏的太多了。
“这事儿,是不是得给个说法?”他不急不缓地询问,她不看他也无所谓,江今赴就在她面前站着,卿蔷从头到脚被裹在他的黑影里。
片刻,卿蔷转身,往房里走,视线始终没落在他身上。
天暗了,茶楼老板忙不迭地招呼侍者上新茶,一个劲儿赔笑着念叨“贵人出门招风雨贵人出门招风雨”,听佛阁还是死寂,他挂着头冷汗,也没敢随意给倒茶,收拾好后就关上门退出去了。
今夜月牙尖,还拢着乌云。门外评戏声又响起来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湖泊上亮起了一圈光,像银河载着众人。
单语畅又愁,又打脸,她下午刚想着卿蔷情绪不外露,这会儿人就在她身边,脸上常有的算计意味也没了,就剩下冷淡。
江今赴松松垮垮背靠软枕,单腿曲起,另只腿是盘着的,黑沉沉的眼睛凝着坏劲儿,看了卿蔷会儿,转头:“你先说。”
任邹行得了令,一股劲儿诉开苦,大意就是说撞那车还是江今赴借他的,况且要是就撞了一辆也不说了,问题就在于单语畅那下来得狠,他跳车在地上滚了几圈儿,刚站起来就眼睁睁看着Concept S飞了个远,把他还没往车库转移的一排车全撞了,从重到轻的损伤。
卿蔷眉心猛跳了两下。
任邹行还没完,听那意思是想把沈河的事儿算上,还没起头,江今赴斜了他一眼,他消声了。
单语畅挺心虚,垂着脑袋不说话,生自己气。
事儿确实是她干的,她是赛车手,但路痴,那段时间跑靠北八的盘山道,下山准备回家没想到开反了,当时正拨弄导航,有点儿晕,但她记得路上没有人家,就敞开了踩油门。
她也不是肇事逃逸,任邹行跳太快了,她以为车上没人,就想着先回去查查这是哪家,在登门道歉,但第二天一醒,再一查,发现那条路上就是没人,她哪能想到自己开反了,还以为撞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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