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
“既然如此,我有个疑问。”萧蔚眸光微凝,“您偶尔会想起从前的事,却为何不在记起时,拿纸笔将回忆书写下来,待糊涂时再拿出来看,用以拼凑信息呢?这样对您恢复记忆也有帮助,不是吗?”
“对啊!”余娴附和点头。
大爷摇头,倒嘶一口气纳罕起来,“我也不知道啊。”
问至此处,算是走到瓶颈,大概是都想到了此事别有隐情,谁还没有几个不足为外人知的秘密呢,遂不再逼问。
夜深时,卧房中,余娴坐在桌前,将阿爹送的贺礼摆出来仔细品赏,金镶玉同心锁,自有金玉奇缘,同心协成的意思,匣盒是生辰礼,独给她一人,同心锁则是乔迁贺喜,给她和萧蔚的,可旋转拆分为二,各执一半。萧蔚坐在一旁审阅公务,余光时时注意,料到她要将其中一半给自己,不待她递出,就自觉伸出手。
为了方便公文翻页以及防护指间生茧,他双手最修长的两根指上都缠着两指宽的素白绷带。此时摊手勾指,牵动绷带弹晃,如他今夜身上熏的兰香所散发的幽幽小调。
半晌,她并未将同心锁交到萧蔚的手中,反而在他狐疑看过来的时候,将自己的下颌放到他的掌心,然后抬起一双明眸望着他,恍如新婚之夜那般。
熟悉的画面浮跃脑海心间,萧蔚同样收拢掌,这次不再纠正她该去喝合卺酒了,他只是很认真地端详她的脸,看得深了,眸中也倒映出她的面容。
正视自己怦怦而跳的心,就会发现,心如枯木新芽,亟待命中注定的人来掐尖儿炒一盘茶,沏得浓香四溢,一饮而罢,饮茶人欢喜,心也欢喜。萧蔚垂眸收眼,兀自一笑掩饰彻底投降的心。余娴也将脑袋抬起来,不好意思地搅着指尖。
相知相通,亦是百转千回。第一次谈恋爱,不论到了什么份上,总是羞涩些。
搁置一旁的朱砂笔已被地龙烘得干涩,他并未再执起润墨,只与她静坐半晌,才教余娴发现他一直用余光偷窥于她,细看公务簿上一笔未有,倒是稿纸满篇,横七竖八写的不过都是些废话,稍探得一句“绿水酣眠掬煦日,白谷揽怀握春风”已是最正经的了,不过没肯写出后两句露骨的“红绡龙烛缭乱时,恰闻鸳鸯夜啼声”,不写,正好让人遐想连篇,其他的都是诸如“余娴,好看”“最好看”之类。心念一动,她抿唇忍笑,却见萧蔚忽然挑眉,转头正视,她装模作样地扇风,“这、这房中好热啊。”
摸一摸匣子,又碰一碰茶具,也不晓得在忙什么,被心上人盯着,总是会很忙的。萧蔚便饶有兴致地撑着额,故意盯着她,看她到底要忙些什么。最后余娴拿起匣中的信封,自言自语道,“不晓得阿爹跟我说些什么呢,一直没看真是失礼。”
话题岔得生硬,萧蔚噙笑了然,不动声色地朝她挪近许多,“一起看看吗?”
幽兰香拂过她的鼻尖,她轻嗅了番,便有意捏着衣襟,轻抖了抖自己的绸衫,佯装燥热。
耳畔便传来萧蔚沙哑的声音,“知道了,闻到了,和我一样…我就是熏了你的香,我故意的。”
他承认了,余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萧蔚垂眸见她侧颜明显翘起的嘴角,便继续撑着额看她,彼此都回味着想了一会方才各自的心眼,两人同时失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余宏光的信很厚,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放了个折子进去,长长一沓叠起。余娴右手执一端,左手展开,并不能展尽,便多借了萧蔚的一小半臂去展。
这封信,从拆开时就感觉不对劲。扑鼻而来的腥味,折子很旧,封面浸了血水似的透红,陡一展开,大片的黑红色触目惊心,一个硕大的“杀”字横陈,几乎跨占了六页之多,剩余三页并非折子原稿,而是与前面拼接而成。无论前后,纸底皆泛黄褶皱,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却无一页缺损。
余娴被这个仿佛要蹦出纸页的“杀”字吓了一跳,虽只一字,一撇一捺却书尽滔天恨意,仿佛下一刻就有鲜血从字间迸射而出。而后三页,也用鲜血写了硕大的两字“陈桉”。
余娴的眉头一紧,赶忙认真分辨被血字遮掩住的原稿。
“是人名。”萧蔚已分辨了一会,得出结论,“前面六页,是与余家祖上狼狈为奸的高官名单。”
“不光是这样!”余娴指着后面三页,惊道:“是生死状!”
前六页,是阿爹当年被追杀,冒死也要献给陛下的高官名单,满满当当六页之多。后三页,是阿爹的字迹写着“自愿参与‘毁玉’计划名单”的生死状,原稿上,只有阿爹一人的名字和手印,他空了三页之多,以为会有许多人附和于他,但空空如也,独路难行,却不得不行。后来阿娘用鲜血在这三页写上了自己的大名“陈桉”。仿佛刻意为之,她一人的名字,霸道地占满三页。
余娴觉得,阿娘也许是想告诉阿爹:“我一人,足抵千军万马。”
萧蔚觉得,阿娘还想说:“无须担惊受怕,你非独路。你看,你的生死状上,亦是满满当当。”
前后拼接,便是高官暴毙的真相。也是阿娘与阿爹站在一线,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开始。
这个“杀”字,定是阿娘拿着大刀冲到鄞江,砍下第一人的首级,用其鲜血书下。“杀”字之下的原稿,每一位死去的高官都被一笔血意划去了名姓,除高官外,还有一些人名,是参与了运送渠道的人,萧蔚认出几个,和他曾经调查的一些人不谋而合,但这些人并未杀尽,有些在得到高官暴毙消息后迅速销声匿迹,也有些因害怕事发而自刎,更有些人的名字不是真名,无法追寻,譬如敦罗王妃,及其亲信暗卫。
也许阿娘逃婚之前,就已经从阿爹那里晓得不少事情,否则她不可能在入鄞江后直奔高官家中,报以目的行事。恐怕是新婚之夜,她就想清一切,明白阿爹此战是殊死一搏,毫无胜算,那名单上的高官结党,背后的余家权倾,为了杀阿爹,手都伸到了麟南,而陛下又不得不顾虑新朝初建,不会擅动朝局,阿爹独一人与天相斗,唯有一死。可阿爹要是死了,空荡的生死状上无人,谁也不会继承他的遗志,为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而战。
所以陈桉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阿爹逃婚。
可以想象,彼时她脱下嫁衣,于漫天绯红与喧天锣鼓中流泻出万丈豪情,仿佛要做世间最了不得的事。被良阿嬷问到要去往何处?去做何事?她一定无比自豪,从未后悔。
“上鄞江,杀狗官。”
乱世遗留的事,自然要用乱世的手段。她双刀在手,汗血铁骑,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谁拦杀谁!谁拦杀谁!杀!杀!硕大的杀!
也是那之后,外公误以为她是为了阿爹逃婚,再见她时武功被废,满身是血憔悴落魄,怎能不骂不怨?不,或许外公从未误解,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发泄难过的理由,他不想承认是自己的教养,让阿娘真成了麟南乃至天下的守护神,最终被废,险些丧命。而阿娘也误以为阿爹什么都不懂,便也倔强地不肯说清。
可,阿娘既是为了正义举刀,多年来为何郁结在心?她所说的罪孽又是怎么回事?其中必然还有不清之处。
余娴与萧蔚对视一眼,彼此都看清了眸中坚定。阿爹送的这份礼,是大礼。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也是与天相斗大战告捷。是人世多众随波逐流的丑恶,亦是少数禹禹独行的勇气。是真相的公布,是对他们的信任。亦是他和阿娘不谋而合的神交,亦是对他们携手同心的祝福。
这道折,是如今海晏河清的原因,是沉寂往事的证据,是知己默契的决心,也是爹娘的定情。
将折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余娴思忖片刻,还是把它放回了机关匣。她觉得,爹娘守了二十年的真正的玉匣,其实是这一方玉匣。她捧起观摩半晌,如此,世间暖意皆在掌心。
翌日阴晴不定,良阿嬷劝他们别去,万一下雨,春溪却好似看破一切,摆摆手插话道,“哎呀,您就别操心这个了,不去岂不是浪费一番布置?奴婢看姑爷就是故意的嘛!钦天监肯定早就测出近日天气了,姑爷在皇宫待了这么久,若有心带小姐游玩,怎么会不去问问?必然是因为在这个天气带小姐出去,雨中泛舟,幽谷静默,氛围美好!——别有所图!”
听及此,余娴也觉得这氛围挺好,隐隐还有些期待。毕竟今晨萧蔚起得比她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就只为沐浴。她醒来后只觉屏风后烟雾缭绕,庭院中熏香扑鼻,他与她说话时,香气比平常浓了一倍,不晓得是把口漱了多少遍。如此精致,搞得她很不好意思,愣是没敢吃寻常早膳爱吃的小菜,因为里面有蒜。
于是两人还是出发了,良阿嬷捎上春溪,领着一群侍卫将他们护送到山谷,看他们上船之后,才和大家上山自寻了片空地,摆上酒菜,烤火聊天。若是下雨了,就把帐子撑起来。这里确实有狐狸出没,或许还有蛇虫,他们背了弓箭,打算即兴猎玩。
如萧蔚所言,山谷清幽空灵,两岸相隔较远,河道宽阔的缘故,这里的水流并不急,但为了周全,船舫依旧挂了铁,沉入河底以控制船位,更有长绳紧系于船底,一路牵引至岸边,绑缚树间。
朱漆船舫鲜妍威风,檐上精致的镂空雕花,金红交错如绝美壁画,一程一程挂满红绡薄帐,束以玉石串铃,此时风起水涌,红绡飘扬,玉石相鸣。舫内更是香奢靡靡,檀香木具馨雅,雕花玉器华美,角落还摆放着上次她择选的香炉,烟丝袅袅,慵懒缱绻的檀香便盈满室内。
萧蔚不喜欢过于精致琳琅的装饰,他好清雅极简,譬如他的书房,亦如他在茶坊的雅间。她喜欢颇有繁复意趣的华美装饰,也欣赏得了简洁雅致,可见画舫是按前者布置。就连一旁挂满红绡罗帐的象牙床榻,也垂坠着圆润晶莹的珠子。
站在舫中,撩起窗边绡帘,外面细雨幽微,已教人心旷神怡。萧蔚与她并肩,却低头看着河面涟漪,状若沉思。
余娴心底打鼓,心想着他会怎么开始?自己要不要推拒?若是推拒,该露出什么神情?羞怯吗?或者……痴迷一些?想得太乱七八糟了,她埋头,两根手指将袖子搅紧。
不如先发制人?反正如今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70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二)
若要先发制人, 得稍稍措一下辞,给个铺垫。虽说她如今不似从前那般端着,但总也不好将帘子一放, 转头就扑过去吧?余娴的脸晕上霞色,思绪急转。
美景当前,要不以作诗为楔,会不会太柔和?他都精心布置成这样,再明示不过了,她起个吟诗作赋的头, 显得她过于文绉绉?
可若不循序渐进,直接鲁莽点破彼此意图, 岂不毁坏了意境?
“你怎么一直出神?”余娴侧眸,故作漫不经心地握住窗沿, 轻声提点, “春溪说你带我来这里,实则是别有所图……”话落时她自己羞红满面,啧, 还是太直白了。
萧蔚的眸底唇畔皆露出一丝笑意, 手慢慢攀上了栏杆,再进一步, 覆盖到她的手背上, 却并不回答。
指背处被他触碰的地方手感不同。余娴垂眸, 这才注意到他的两指如昨夜一般绑着绷带,可今日分明不需要办公。
余娴狐疑地打量他, 这是衔着一抹笑入定了?她便也收回眸, 故意将手翻转,与他十指合握, 并稍稍屈起指尖,来来去去挠他的手背,一边挠,一边仔细感受掌中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异状。
挠得久了,他不为所动,余娴就将十指缩进他手中,改挠掌心,他的手微微颤了颤,如触火尖般猛地缩起,把她握紧。
一只手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撩着绡帘。下一刻帘子垂落,光线阻隔,舫间就只剩昏黄的灯火。
两人静默,空气中檀香幽幽,不疾不徐地缠惹情丝。余娴用空出的手继续拂挠他,一会儿隔着衣袖向下顺滑,一会儿钻入袖中向上攀走。
“余姑娘。”萧蔚终于开口,一本正经地侧目道:“隔衣搔痒,只会越来越痒。”
“是么?”余娴低头,嗫嚅着反问,“那怎么办?”
萧蔚转身凝视着她,当着她的面抬起另只手,轻扯开外氅,将其丢置于地,又去解胸襟纽扣,慢悠悠地说道:“不隔衣。”语罢时耳廓烫红,手与心皆乱,他蹙眉,微微叹了口气,“余姑娘,我解不开。”
余娴低着头迅速眨了眨眼,一颗心哽到嗓子:“那我帮你?”
“有劳了。”萧蔚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拉近怀里,眉眼低垂凝视着她,在她耳畔悄落下一句,“还有腰带。”
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彼此呼吸乱缠着,余娴异常紧张,控制不住地手抖,半晌没解开,上头的人失笑。她抬头望他,窘迫难当,“你自己解…”
他挑眉,慢悠悠地摇着头,看起来心情很好,“无碍,我等得起……应该也很能忍。”
余娴刚平缓住的心情又被他最后补上的一句话扰乱,脑子里已然无法克制地在想他的别有深意,心越乱,越难解,余光却瞧见他的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腕下滑擦过来,拽住了她的腰带。
正待要调侃他,不是刚说完自己很能忍?尚未开口,又听他道,“为了报答余姑娘,我也帮姑娘解一下吧。”
她的腰带系绳成结,轻拽开,再将手指挤入衣缝中旋下暗扣。余娴的腰间一松,衣襟大开,舫间有炉罩取暖,她仍是瑟缩了下。
萧蔚的狐狸眼微狭,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她脸红瑟缩,顿时心中柔软一片,抬手安抚她。
只一会儿便觉指尖酥麻,阖掌留香,忍不住哑声问道:“还没解开吗?…余姑娘怎么不专心些呢,究竟为何而扰啊?”
余娴既羞又气,水眸盈盈瞪着他,揪着他的衣襟,被他另只手扶着腰肢才勉强站稳,人几乎是埋倒在他怀里,早忘了扣子那回事。
萧蔚见她神情若此,甚至抽不出一个音来回答,不禁低笑了声,将她打横抱起,向象牙卧榻走去,边走边问:“认输吗?”
认输,认输。
真是没面子啊。余娴被放倒,伸手握住他的衣襟,将他拽至眼前,愤然贴唇吻上,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萧蔚一愣,嘴角一弯,闭上眼,待要攻城掠池地深吻,余娴却偏头躲过了。他微怔住,睁开眸,却又被她覆唇贴上,再要吻,她咬住舌尖,待出血后又躲过他的侵入。明白过来她是输了不服,有意挑衅,遂微挑起眉,盯紧她,笑道:“你要这样,我可不装了啊?”
余娴侧眸盯着别处,脸愈发红烫,细声若蚊呐,“你的腰带解不开,我不想给你解了。”语罢,她伸手摸到垂坠在床边的一根串珠,在指尖搅玩等待。
风云骤变,吹得整个舫间簌簌作响,浪声涛涛,船在荡漾,吃水线浮动,心神亦在荡漾。
萧蔚即答:“…我自己来。”
画舫外阴云密布,细雨不够,必有瓢泼。
正如所料,不消多时,狂风骤起,打破河面静谧,也撕开了这深幽静谷最后的美妙画卷,引得河水动荡,成团的浪一叠叠此起彼伏,如此汹涌波涛看得人眼花缭乱,急声赤目。
暴雨细密地落下,在河面各处都砸出一圈圈涟漪深痕,之重,之强,仿佛要将河面穿透出千疮百孔。时常打在浪头上,再由狂风龙卷,吸出一簇高高的水尖,便称为民间奇景龙吸水。但此处并不能卷得太高,滚浪自会弹晃落下。
舫内余娴听得雨声,皱眉颤抖,“萧蔚……雨下大了。”手指尖忍不住抓紧了他肩上的皮肉。
萧蔚抬起头,脸耳赤红,却痴迷地将一侧脸贴在近肩处她的手背上,贪婪地汲取她手指凉意,勾唇一笑,哑声问她,“嗯…很舒服对不对?”
他听得雨打河面,水声如璎珞敲冰,清脆悦耳。好听极了。还想听,便在这船上待一整日、一整夜,听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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