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二哥真的宁死也不去,留一具尸体在此,否则他是不可能留在余府的。但就算是死,也是抗旨。顶着余府公子的身份抗旨,坏的终究不是他一个人的道。
庭院外,大哥焦急地等候,院中,阿爹已命人将二哥绑了起来,片刻之后,竟有小厮将马直接牵到了庭院中,阿爹稍抬了抬手,几名仆人便将二哥捆上马背,在二哥不可置信的绝望眼神中,阿爹转身带路,仆从牵着马跟在身后。阿娘一言不发地与阿爹并肩而行,垂首不知在思考什么。
“阿爹?这样能行吗?”余娴从斜角小道走出来,跟上爹娘的脚步,问完也不等回答,转身慢了几步走在余楚堂身边,她仰着头仔细打量过他的脖颈和面色,确认有没有被绳索勒坏。他的嘴被阿爹让人硬堵上了,被马驮着,一直耷拉脑袋,此时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情绪,情绪凝聚,便淌出眼泪。余娴抬手给他拭去,他呜咽起来,想要说什么。
一直被勒令站在院门外的大哥见他们出来,也匆匆跟上,附和道,“妹妹有此疑问,那便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楚堂这样子,就算跟着去了,只怕也是死在半道上啊!”
阿爹盯着前路,冷静地说,“那便让他死在半道上,死在遵旨之后,不要牵连余府。”
听见这话,二哥的呜咽声更痛了,余娴走在马侧,轻声说道,“我知道二哥你为何宁死也不愿去。不是怕吃苦,也不是怕跛脚被人取笑,更不是怕军事惨烈。是平日不学无术的自卑,让你害怕走出这一步,就不得不接受自己是个一无所成的废物。害怕失去了光鲜亮丽的身份,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掩饰内心的空虚。害怕让所有人发现、尤其是让自己发现,原来你自幼便毫无精神支柱,一直都只是一具装饰华美的躯壳。”
呜咽声停止。阿娘似乎听见了她说的话,也回头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似被戳中心事,只带着怨念盯着余娴,眸底还染着一丝尚在求救的情绪。这样的求救,不是求她帮忙说好话,更像是在问她,那该如何?
余娴捕捉到了这样一丝信息,温柔地道,“一了百了,听上去是很洒脱的事情,心中想着要了结过往,投个新胎,从头再来。可细想,世上没有哪件事,非要投胎从头再来才行的。二哥,活着也可以从头再来。”
语罢,她不知二哥能听进去几分,也不必再多言了。府门车马备好,阿爹和大哥骑马,阿娘与她坐车,将五花大绑的二哥送至城外军队点兵处。
阿爹与镇北将军有些交情,遂要上去寒暄几句,临去前,将一个锦囊系在了二哥的腰间,深深看他一眼,便再也没有回头。大哥握着二哥的手痛哭流涕,句句叮嘱他不要寻死,也说起那夜若是自己留下来了,结局就会不一样,因说得太过消极而被阿娘命人拉到一旁,就此作别了。
阿娘叫人为二哥解开束缚,余娴本担忧他再做出个当场坠马寻死的动作,想让仆人都围上来盯着,阿娘却屏退四下,只让良阿嬷守顾。
阿娘冷漠地望着马背上的他,“临行前,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良阿嬷好似已知道她要说什么,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小姐!不可!”
阿娘回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示意她放心。而后她却并不言语,只吊着二哥的胃口,转头看向远处,风掀开了她的斗篷绒帽,她微虚着眸子眺望远山风光,待到临行鼓被敲响,军队隆动,她才回头看向二哥。
二哥挪开视线,“无论你说什么,都与我再不相干,我不会拖累余府,待军队前行,离开了你们,我便自寻个清净处,了结此生。爹不要我这个儿子,我也不……”
话未尽,陈桉打断了他,在军队踩出的脚步声中,用他足够听得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阿娘是我杀的。”
余娴讷然转头,看向她,倒吸一口气,又慌忙看向二哥。他好似被猛揪住灵魂,方才还麻木防备的神色,变成了惊恐,又在下一瞬咬牙切齿,怒极之下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去,尖声嘶吼:“你说什么?!”
“不甘心的话,活着回来,找我报仇吧。”陈桉稍稍后退,抬手为他打马。看着他不得不在颠簸中握紧缰绳,却又因渐行渐远,频频回首,灌入全身的气力朝她大喊大叫,她才弯起唇角浅浅一笑。
很快,他被军马淹没于脚步声中,夹杂在一片混乱里,将军领头骑行,军马也逐渐整齐有序,余楚堂再也不能看清家人的面容,才慌张地环顾四周。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各人走各人的道。原来在另一片天地里,他也被排除在外,只因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从混乱变为有序。他是军中唯一的不和谐。
他渐渐落后,只被军马簇拥着朝前走,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转而代之的是恐惧与迷茫,抓紧缰绳时,手意外触碰到了与兵服不同的锦缎质感,低头一看,是余宏光系在他腰间的锦囊。
上面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热,他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迫不及待地拆开,期待着还有一人给他指路,告诉他怎么办。
然而锦囊中并非妙计,有的只是一个半掌心大小的机关匣,与幼时父亲赠他的那方一模一样,唯有大小不同。不会只是如此的,父亲与他分别,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管吗?!他循着记忆中的解法,迅速将其打开,有的只是一张字条。父亲的字迹,他从不熟悉,但此刻,却是一群有着壮志雄心的热血士兵堆里,他唯一熟悉的东西。
上边寥寥几句,滴泪封笔:
“吾儿楚堂,难劫生受,为父自咎,苦心孤诣,犹不能休。岁与岁行,乱与乱止,不堪回首。父子缘尽,步步珍重,莫道艰辛,阔视前路,革面从头。”
军队远去,余娴默默擦拭了眼下热泪,她听见阿娘长叹了一口气,侧眸看去,阿娘正打量她的神色,蹙眉凝视,半晌后,缓缓抚住额,想要遮住窘迫之意。
是,她杀了先夫人。这等秘辛在自己女儿面前说出口,太难堪了。但余娴知道,若是阿娘真的不愿意让她听,可以像对待大哥那样,将她屏退。阿娘绝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行卑劣之事的人,她知道,只会觉得阿娘太苦,一个人将这些秘辛藏那么久。
余娴抱住她,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柔声说道,“没事的,女儿都明白。过往曲折,您不必说,有心者自探究竟。总有一天,所有不该误解的人,都不会误解您,包括我。”
仿佛风雪骤停,天光清明,陈桉苦了许久的心,开阔起来,她捧着余娴的脸颊,想要解释陈情便都成了多余,遂低头一笑,“阿娘等着你。”
越笑,便越惦记着她的昏姻,她想要找真正配得上余娴的郎君,就越难如意。
余娴将陈桉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回到萧宅果然收到了赏花宴的帖子。再一看,是敦罗王妃下邀,说是替那日不成器的儿子凿冰洞的鲁莽赔罪,时间就定在元宵节后。这天寒地冻,王妃后院中暖房大造,百花盛开,确实是奇景,为了将盛景与人分享同乐,她几乎邀遍满朝。
说明这一回阿娘也会带她一起去。保不齐阿娘就要为她作掩护,逼着她与人结交。太难堪了,余娴都不敢想象届时是何等的尴尬!
看来和萧蔚商量应付阿娘的事情已迫在眉睫。
然而足等了半月,萧蔚也没有回家。余娴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被陛下绊住了,还是已经默认要与她和离,故意不回。越等心越冷,趁着元宵佳节回余府的空隙,她问了阿爹,阿爹说这些天在朝堂上,他也没见到萧蔚,科官的值班房在宫内,若是陛下没有特意传唤入宫,那么阿爹一旦下了朝,就更没机会见到萧蔚。
阿爹也向科道好友打听过了,都说近期不忙,但萧给事每日务至深夜,再被传至御书房,次日不管谁先到班房,都能看见萧给事早他们一步,在工位上勤勤恳恳办公的身影。再往深些打听,就不行了,阿爹拿捏着分寸,只说是女儿惦记丈夫,问多了怕别人猜出家事。
“所以,近期不忙,他是自己不想回家?”余娴从余府回到萧宅,红着眼问春溪,“就算他真要与我和离,也给个准信吧!这样熬着不见我,是想气死谁?难道让我伤心,是已经开始报复我家的手段之一了?那他给我留下的字条,就是叫我看开点?独自在家好好消化这件事么?”
春溪听得半懂不懂,开动脑筋苦苦思索,缓了缓,先问她,“小姐,不管姑爷什么意思,咱们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先想着别让夫人搞那一出红杏出墙?因为就算和离了,您也暂且没有兴趣立刻嫁人嘛,对吧?”
余娴点点头,满脸的心灰意冷,说出了一句让春溪都震惊的至理名言,“爱情的漩涡谁爱进谁进,我若是此番和离了,就再也不要相信男人。”
春溪肃然起敬,给她递上了汤匙,“请小姐用元宵,慢慢听奴婢说。”见余娴接过汤匙,冷静了一些,她松了口气,叙述道,“其实这个红杏出墙,也算不上出墙,夫人不会直白到让您像未出阁时那般跟人相看,多半是借着与贵妇们聊天作遮掩,让您与那些贵妇们带在身旁的俊秀公子们见上一面。明日的赏花宴肯定是避不开了,不如就跟着夫人去,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也不会有谁觉得宴会上避无可避的会面是另有深意的。”
“我当然知道只是结识,可是……”余娴压低声音道,“我阿娘刚与萧蔚提过和离的事,就如同我尚未出阁时一般,携我赴赏花宴,萧蔚那么聪明,他要是晓得我去了,肯定能猜到是干嘛。就算彼时我们确然要和离,也闹得很不好看。而且,万一他逮住我这点,叱我德行不端,和离时将这样的名声写在和离书中呢?”
春溪一脸看透的表情,“得了吧,小姐就是不想让姑爷吃醋。”
余娴一赧,垂眸道,“你说他真的会吃醋吗?若是吃醋误解了,他还会信任我吗?实则,我不是为了挽留他,我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在他不信任我之前,我必须将这个消息给他,事关我阿爹的清白。不管他与不与我和离,他都必须清楚,我阿爹是清白的……”
春溪不懂深意,只好再帮她想办法,脑子多动几下,有了个孬招,“这样吧!小姐您就在赏花宴上谎称自己已有身孕,任谁与你交过面,都不会动别的心思!就算夫人知道是假的,也只能顺着您撒的谎编下去,不好当众拆您的台,而姑爷晓得您这样说之后,肯定懂您是被迫赴宴了,怎么样?”
余娴眸光微亮,转瞬又黯淡,“不行。若是如此,和离时他还要背负抛妻弃子的骂名,别人以为他为了与我和离,有意让我堕胎。倘若他因为不想背负这样的骂名,而不与我和离,我也不愿。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矜持,饶是我很喜欢他,我也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伏低做小地挽留。我希望,他若真想和离,我便痛快地与他和离,彼此干干净净,干干脆脆。”
春溪揪着丫鬟髻,苦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不过是为了让姑爷第一时间晓得您是被迫而已,怎么这般麻烦……都怪姑爷半个月不回家!哎呀,您说怎么办嘛?”
余娴看着汤碗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怔愣许久,“你说得对,只是为了让他晓得我是被迫罢了……有了。”
第62章 他打算与你和离了?
十六日, 雪过候晴,彩彻区明。敦罗王府的双侧门于辰时大开,车马驱停府外, 客人们由侍从牵引着,陆续进入院内。女眷可入深庭,男客们止步于花房。余娴与陈桉约好时辰在王府前会面,再一同进去,她到的时候,陈桉已等候多时了。
“怎么来的这么晚?”陈桉问马车前盘坐的良阿嬷, “阿鲤呢?”
“在里头,只是……”良阿嬷跃下马车, 迟疑伸手打起帘子,一旁小厮已备好梯凳, 春溪先探出头, 向陈桉微微施礼,而后转头扶余娴出来。
陈桉皱眉偏头看去,见余娴身着杏黄色的织金锦袄裙, 彩蝶百叶纹的挑花, 着实明艳华贵,她才松了口气, 还以为她会无心打扮, 然而将视线上移, 落到余娴的脸上,她神色一变, “阿鲤?!你蒙着面纱作甚?”
杏黄的双层绡纱, 用珠帘压住,既防止被风掀起, 又使纱面缭乱,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余娴被春溪扶着,缓缓走下马车,隔纱捂脸,委屈道,“昨夜不慎吃了青瓜,好在发现及时,只用了一口,并无大碍。”
就见陈桉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叱她,又心疼她痛痒,最后只好压低声质问,“你自幼食用青瓜便会生红癣,这是陪嫁的仆妇厨娘都晓得的,怎会误用?”她转眸看向春溪,“你说!”
春溪一肃,缩着脖子回,“昨夜自余府回家后,小姐记挂着姑爷,便心神恍惚,难以安寝,直到半夜都不曾睡下,奴婢想着,夜饭时小姐用得少,定是饿得睡不着,就问小姐想吃什么,奴婢去后厨叫人做,可小姐说吃惯了后厨做的,没胃口时再吃,反倒会更没胃口,思来想去,只想吃些街边小摊上的元宵。奴婢便命人出府为小姐买,谁晓得那摊贩图个新鲜,竟将青瓜捣碎了和着芝麻糅进馅儿里,说是别有一番爽口风趣,任谁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吃法,只想着别有风味,定会教小姐开怀,就都没有多问,买回去小姐吃了一口,今早就……”
“怎么会有这样的吃法?!”陈桉听完也觉纳罕,抬手想触碰余娴的脸,又怕一碰便痒着她,最后只得轻轻揭下她的面纱,看了看伤情,果然红癣遍布,她啧叹一声,“可有头昏?带药了吗?”
“带了药的。”余娴摇头,“不昏。”她倒是想昏,直接不来,可那样就太过直白,阿娘定会识破诡计。
陈桉又重新给她系好面纱,“你今日就寻个清净处坐着吃茶玩吧,莫跟着我走动累着了。”
余娴点点头,心底暗喜,侧眸与春溪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方才陈桉到府时,就有小厮去通禀敦罗王妃,而今正好迎上陈桉和余娴两人,笑着招呼她们同路,见余娴戴着面纱,她讶然关切了几句,得知是青瓜癣,“我府上的医师,是宫中御医退下来的,要不要唤来看看?”
那怎么行?不是穿帮了吗?余娴心头一跳,幸而陈桉先拒绝了,“已带了药,王妃不必劳心了。”对于敦罗王妃的殷勤,陈桉心底也有些数,大概是上回儿子凿洞害阿鲤落水,自觉理亏的赔罪。若非她那儿子鲁莽,也许陈桉还领她的情,考虑一下未来是否结亲。
如今嘛,两人就只做好表面功夫,寒暄几句。
余娴在一旁把心从嗓子眼落下,昨夜是思考过做戏作全,直接吃一口青瓜,假戏真做,但一想到红癣事小,若似幼时那般发热不退,险些丧命,就闹太大了。最后只好让春溪用顽固的粉料为自己画上癣痕,待今晨要出发时再唤良阿嬷知晓,在赶着出门的紧凑时间的逼迫下,便不会被发现。
只要萧蔚得知她是蒙面去的,就已经晓得她是被迫,想得清楚首尾,而当她再将自己并未生红癣的事情告诉萧蔚,就更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深庭中的雪化得比外间快,只因暖房如盖,几乎笼罩住整个后院,罩壁是由琉璃制成,七彩碎片攒聚华光,地龙生热,使雪化后的水汽于壁上落珠,晶莹剔透,折射出更为耀眼的星点。琉璃屋中,姹紫嫣红百花盛放,尤其簇簇芍药,重瓣如浪,雍容典雅,香气馥郁使人炫目。
公子小姐们对着景色吟诗作对,妇人们赏花寒暄,因她生癣蒙面,陈桉想撮合她与新贵公子们见面的心只好打消,便随意与妇人们聊起近况。余娴也喜爱这样的景色,但一般红癣被热气抚摸都会变得奇痒难耐,所以她稍微进去观赏一会,便要装作不适,出去透透气。时有一刻,余娴只好和陈桉告退,离开琉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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