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峤道:“外头都传闻我是圣人赐给公主的,季郎君偏不信。”
季青珣咬紧了牙关,他不能处处盯着阿萝,难道她真的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绝不会如此!
她难得往府里带着面首,都是为了起自己,绝不可能跟别人有什么苟且。
勉强安慰自己镇静下来,季青珣道:“这么想做一个玩物,那安琥边军的案子,你看起来是不想查了?”
他连这件事都知道,怪不得公主把这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不能。
上官峤压下眉头:“此事与季郎君无干。”
“我也只是好心告诉你,你要查清的那件案子,揪出了犯人来,也可能是在给阿萝捅刀子。”
人无定势,水无常形。
李持月如今掌握泰半朝堂,来投靠的人未必个个干净,其中就有上官峤的仇人。
上官峤的手倏然握紧,眼睛犹如藏了此夜无边的墨色。
“话止于此,起居郎慢慢掂量吧。”
季青珣并非不想杀了他,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替罪羊,之前对公主府门客下手的事阿萝已经知道了,现在上官峤要是突然死了,阿萝不一定信他是无辜的。
季青珣说完这句就离开了,上官峤独自站到了夜半。
翌日,李持月捂着脑袋从床榻上起来,记忆慢慢回笼,种种混乱逐渐清晰起来。
她好像把季青珣好一顿折磨,和上官峤一开始和和美美的,后来却闹掰了。
该死,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啊?
季青珣的事要怎么处置,和上官峤的关系又该何去何从?
头疼,她痛呼了一声,不想了,费脑子!
秋祝听见一点动静就进来了,一溜的侍女跟着进来伺候起身。
李持月卧在秋祝怀里,享受着她给自己按揉额角。
春信正好把醒酒汤端了过来,一口一口喂李持月喝下,等喝完,公主终于长舒一口气,活过来了,倒头把自己埋在高床软枕之中,妄图再睡个回笼觉。
“季郎君说,让公主醒了之后去寻他。”秋祝见她眉头皱得没这么深了,小心开口。
这话正好点到炮仗上了。
“去他个大头鬼,咱们去书院!”李持月干脆谁都不管,爱咋咋。
秋祝连忙噤声,李持月视线又扫到榻边海棠花案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什么?”
“是季青珣给公主的,咱们也没看过。”
李持月拿过来打开,竟然是几条针对“糊名法”提出的意见,防止有人借此法浑水摸鱼。
昨晚他喝醉的时候,好像往她手里塞的就是这张纸,结果全被她丢了,现在想来,昨日他想说的就是这事?
确实是良策,但是没他季青珣,她自己就想不出来了吗?
李持月团了团,又丢了出去:“让人带话去,季青珣不赶紧把韦家的事办了,就给本宫滚出明都去。”
放完狠话,她也不睡了,起身去了学钧书院。
院长在知道公主的来意之后,深知这是书院的大造化,当然愿意帮忙安排。
李持月也不想耽搁,和他说定了一试的日子,还有到时的说辞。
在离开的时候,正好撞上的上官峤,下了一夜的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的眉眼也如水洗过一般干净。
李持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
“我知道你今日一定是会来书院的。”上官峤一身简素青袍,立在秋风中,风姿迢迢。
他是特意为了见她寻过来的。
见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李持月心中有点酸涩,或许在这般情浅之时断了,对他们才是最好的。
她是一生注定身陷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局之中,现在奢求真情对彼此来说都是危险。
有了季青珣的前车之鉴,她的信任也不可能再随意交付出去。
将异路之人留在身边,本就是不对的。
上官峤见她失神,有苦涩漫上舌尖,“我们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好不好?”
“嗯。”李持月点了点头。
两个人走到了一条僻静的廊道转角,一丛将枯的藤萝垂下,遮住了他们的身影,知情守在不远处。
“昨夜的事,”李持月忐忑地开口,“或许我们,不该再继续了……”
“好。”
李持月说得艰难,低垂着眼睑不敢看他的反应,谁知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好”。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中的上官峤一脸的平静,李持月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刚刚说话了吗?”
上官峤又重复了一遍:“臣说,好。”
如盛满水的瓷瓶触地,李持月听到那清晰的碎裂声。
这样也好,这样她就轻松多了。
李持月也没想到话这么快就说完了,她赶紧转过身,怕被上官峤看到自己眼圈红了。
又勉强把嘴角扯开:“那就这样吧,我们各走各的路……”
反正也就难过这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官峤根本没有半点不舍,看来是真的在意那些旧事,先前不过碍于自己是公主,才说那些好听的话罢了,也就是她蠢,竟然会被骗第二次。
哼!也好,她李持月也算看清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浅薄的男人罢了。
那个浅薄的男人在李持月即将离开的时候,上前了一步抱住了她。
李持月噙着眼泪,低头看箍住自己的手臂闹不明白,这个人不是说了“好”吗,还抱她做什么?
上官峤似把她嵌在了自己怀里,声音如檐上被吹破的蛛丝,“公主这么为难,臣也答应你了,为何不开心?”
“放手!”她冷下脸来。
上官峤一点都不难过,他得比自己难过才行啊。
“不放。”上官峤还收紧手,顺带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还亲了一下公主鬓下的肌肤。
李持月被亲了一下,火更大,扒拉他的手:“可你一点都不在乎!”
“那如果臣说,不愿意,不想分开,这样说公主还会走吗?”他突然问。
挣扎的动作顿住,难道她真的指望说完话后,上官峤拉着她求她,那时候她就开心了吗?
“那你也不该这么快就答应了,昨晚明明还说什么想要有往后……”她委屈的声音传进耳中。
上官峤的怀抱很暖,李持月现在想离开,都有点困难,她好像又一次走不脱了。
“臣说过了,永远不会让公主陷入两难,”上官峤将人扳了过来,李持月不愿意看他,一直低着头。
微糙的拇指按在她的眼下,“再说了,公主哭鼻子,还真是从来没见过呢。”他这一句带了笑。
李持月就知道,上官峤不戏弄她就活不下去!
“我没有哭!”
她涨红了脸,跟炸毛了狸奴一样,用力推开他。
上官峤哪能让她又躲起来,手臂勾起她的腰肢,让李持月仰起头来,凑上了自己的唇吻住了公主。
“唔——上官峤,你不能这样!”话还没说清楚,李持月拍他肩膀。
上官峤现在才不管她愿不愿意,刚刚她说了过分的话,现在受什么对待都是她该的。
亲吻起初一触即离,公主还不待反应,他又凑过来亲了一下,待她习惯了,本能地微微仰头等待的时候,上官峤才慢慢含住那唇瓣。
接着就是气息深深交汇的深吻,李持月脚踝发软,都依到他身上去了,上官峤顺势抱着她坐下。
上官峤吻得仔细,连她的唇角都细细描摹万般,又去寻珍珠似的耳垂,缱绻至极。
李持月得了趣儿,滚烫的脸贴着他的脸,抿着唇不说话,眼中起了雾气。
上官峤稍拉开了距离,本想说话,但见她薄红的脸上媚眼如丝,微张的唇红艳艳地呵着气,似春山颠倒。上官峤被招得心里有蚂蚁在爬,又轻咬了那红嘟嘟的下唇两口。
“三娘,我就放开你一会儿,等为家中兄长沉冤昭雪之后,我再回来为你的做事,那时,你会不会嫌弃?”
李持月呆呆看他,直至眼神变得清明,才摇了摇头,“不嫌弃的。”
他神情轻松下来,唇贴着她的耳廓说道:“嫌弃也没办法,不管你愿不愿意,等我办完了事,回明都唯一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地跟着你,甩不掉的。”
“三娘,你永不必担心会与我陌路。”
这话一说出来,李持月肝儿直颤,“你怎么……也有点霸道。”
她那点离愁别绪完全消散掉了
“也?还有谁?”
“没有,腰……要勒断了。”
上官峤这才松了一点力道,但还是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我昨夜说过,想与你有一个‘往后’,你应不应我?”
“应……应你就是。”李持月揪他衣襟藏住脸。
很快她又抬起脸:“所以你要去边关?”
上官峤道:“我得查到当初和安琥边关有关之人,这还需一些时日,所以这次考试,我还是想帮你。”
“当年和安琥边军有关的人……”李持月低头沉吟,努力说出回忆起的几个名字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年的监军秦如玉,但他今朝并不得势,如今明面是投靠我的周绍也有份,你要出手,倒不用顾忌着我。”
李持月知道周绍不过是一株墙头草,来日太子得势,他就为李牧澜鞍前马后去了。
上官峤没想到折磨了他一夜的心病就这么被她轻易化解了,“周绍是三娘的人,动他真的没关系吗?”
“也不算我的人,只别让他知道我见死不救就好了。”
上官峤状似“告状”般提起:“昨夜季郎君说,周绍是三娘的人,让我掂量一下,别给你捅刀子。”
若不是李持月有前世的记忆,也就说不出这几个人名来,到时上官峤自己查到这个周绍,只怕当真会有所忌惮,陷入两难之中。
“他一贯爱摆弄人心,你莫要被蛊惑了去,凡事咱们开诚布公地说。”李持月说道。
他笑得如释重负:“好,我会小心。”
李持月想到前世上官峤的结局,总免不了担心他出事,提醒道:“但是你要小心,雁徊镇那些百姓未必念你的好,更易被他人蛊惑,怕是要对你不利,不过我在京中,会帮你盯着的,我看到时候还是派一个人……”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李持月见他的眼睛都没挪动过。
上官峤道:“三娘似乎很担心我会死在边关,好像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李持月能说出几个和安琥边军有关的人,上官峤只当她和季青珣一样查了出来,但雁徊镇百姓会听信谗言怨恨他,公主能想到,就有点让人想不通了。
“我只是猜测有人会借百姓对你不利,你不在眼皮底下,才想多提醒了几句,你要是嫌我多事,我不是就是了。”
李持月佯装生气,扭头不想见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怎么可能觉得你多事,只是想说不必担心,有你在明都,我怎么都是要回来的,不会出事。”
他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李持月这才正脸看他,上手捏了捏那张脸:“咱们都好好干,总会走到一条道上的。”
“臣敢不从命?”
二人相视一笑。
季青珣并没有离惊鸿坊多远,不过乡试结束之前,他是不准备再出现了。
没等到阿萝来见他,季青珣只等到了一句警告。
他手中长剑划出两轮弦月,钉入了不远处的树中,震落了一树枯叶,练完剑,季青珣走到铜盆旁,拧湿了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汗。
他的长袍连袖子绑在腰上,露出挺秀高颀的上身,深黑色的长发垂在两肩,月下泛着幽光。
湿帕在那宽肩长臂,起伏的腰身间擦过,水珠滚落没入衣料之中,肌肉下里蕴藏了蓬勃的力量,仿佛执戟的神将。
擦干净身子后,季青珣就穿上袖子,一下从武将恢复到了清冷俊秀的读书人模样。
老大夫将戒指抛给他:“喝多了也不该把这东西乱丢,白惹麻烦。”
季青珣握紧那枚戒指:“那也要看认出来的人有没有本事了。”
尹成启程还没几天,想要把韦琅从带到明都,怕是得乡试之后了。
可是不解决这件事,阿萝就不会给他好脸,难道这段时日就不能见着她了?
老大夫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和许怀言不同,也算得上半个长辈,“我看那公主是个脾气倔的,你们路又相冲,趁早绝了对她的念头吧。”
“我看那公主是个脾气倔的, 你们路又相冲,趁早绝了对她的念头吧。”
季青珣言辞没有半分犹豫:“我绝不会放手。”
“那你打算如何,在捅完她一刀之后, 指望她欢欢喜喜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现在那小公主对你还有没有情都是两说, 又是夺位之仇,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什么意思?”季青珣紧张, 来源于对老大夫的话隐隐认同。
“你喝醉了不知道, 我可是瞧得真真的,持月公主和那位起居郎关系可不简单,两个人一直挨在一块儿呢,也不全是演给你看的。”
“你初来乍到,又知道些什么。”
季青珣语气坚决, 眼神却挣扎如困兽。
他想要冲撞毁灭些什么, 可又怕彻底撕破脸,别人不愿意再骗他, 只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脸却扭曲。
老大夫把一切看在眼里, 说道:“老夫不在此局中, 方能一眼看清,那公主已经对你无情, 你听我一句,最后落得两败俱伤又是何必,不如先下手为强……”
“无情”二字有如晨钟暮鼓,一遍遍在季青珣脑中惊起回响。
后来老人仍旧絮絮叨叨, 季青珣却都没再说话了。
他仰头看一眼天边的月亮,皎洁寂寥, 欲揽不得。
眷侣离心,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分明早已经觉察到了,却骗了自己这么久。
到如今得人揭破,季青珣也不再歇斯底里,而是满目苍凉。
“我与她,当真不能得个两全吗?”
老大夫撤去了说笑的神色,道:“不能,到时候就算你不杀她,她自己也会死的,宇文珣,有些鸟儿,在笼中养不活。”
夜色深沉,季青珣眼中浮现茫然,顷刻间眼前好似有鹅毛大雪,将一切都挡住了,他嗅到了折磨得自己不能安眠的血腥味。
季青珣头一次不知前路在何方。
“或许,真的是我先对不住她。”
他没头没脑说完这句,转身离去,夜色吞没了那一袭白袍。
“唉——”老人长叹一声,从药箱里拿出一壶酒来。
“宇文家被驱出大靖朝的史书这么多年,难道在这一代,也还是回不去吗……”
老大夫喃喃,灌了一口酒。
“罢了,我也只是个大夫,又与我何干。”
在李持月的有意安排下,乡试之前,学钧书院在每月例考之外,多了一场考试。
夫子拍着卷子,说道:“你们的大造化来了,谁不知道,持月公主府历来从不收行卷,也多亏了当今的起居郎的老师与院长有旧,起居郎又是公主的老师,才得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院长看重公平,你们的文章若是能送到公主面前去,得了她的青眼,莫说是秋闱,连春闱也无忧了。
也别觉得自己文采就比不上拔尖那几个,公主可不一定看文采,凭的那全是一个眼缘,好了,现在把卷子发下去,别想着作弊,老师都盯着呢。”
假托上官峤的名义,一是上官峤如今是,又是公主的老师,占一个名正言顺,二来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动静,引得人心浮动。
但凡不是刻意混日子的,对这次考试无不认真,真的想着公主能给他们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一天之后,厚厚的答卷装进箱子里,送到了院长的书舍。
上官峤既出题又批卷,还真是省了不少事情。
策问的题目其实不难,因为公主也不需那些士子的文采有多惊人,上官峤看得极快,卷子流水一般从手里过去,很快分成了三份。
李持月撑着脸看着,满意道:“要不是你资历尚浅,本宫还真想将你提为今科主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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