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摆摆手:“主子和公主几同夫妻一般,他们二人的事你少管也管不上,少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是公主,整个大靖朝能说她一两句的只有圣人。”话里话外,都是让韦玉宁注意身份。
可韦玉宁已经沉浸在恨意之中,什么都听不到。
她的指甲几乎要戳穿掌心。不要脸!那个女人不要脸!
许怀言懒得理她发疯,独自寻客栈去了,身影渐渐就要消失在夕阳之中,韦玉宁回过神来,怕自己真的被丢下,赶紧跟了上去。
翌日,季青珣收到了消息,出现在了县衙大牢之中,许怀言和韦玉宁也一道过来了。
韦玉宁就立在季青珣身后,脑子里乱乱的都是许怀言昨夜的话,连梦里都是两个人在床上交颈的模样。
她连安桃现在是什么情形都没有去看,只是盯着季青珣的侧脸发呆。
季青珣看向牢门另一边,安桃卧在干草上,脸白得在昏暗的牢房里都能一眼看见,“你当真要顶了这罪过?”他问。
安桃挨打完后挣扎着给自己上了药,现在倒还有力气说话,虚弱但坚定的声音传出来:“奴婢确实杀了人,流徙也是应该的,奴婢无碍的。”
安桃已经被韦玉宁的作为而心冷,她有心离开韦家,知道自己主动说出来保不住要被杀人灭口,不如就这么顶了所有的罪过,没准还能留一条命在。
这般想罢,她朝那伺候了十几年的小姐看去。
她又做回了她金尊玉贵的小姐,穿着锦衣华服,命真好啊……可这人从进来,就没有看着自己这个丫鬟一眼,安桃掐住了身下的稻草。
韦玉宁一直痴痴望着季青珣,根本不知道牢中那双看她的眼睛逐渐转为了怨恨。
“小姐,昨夜奴婢一直在想——”
这声吸引了韦玉宁的注意,她看进牢中,安桃竟然在笑,只是那直勾勾盯着她的笑,有些渗人。
“奴婢在想,您知不知道,你我主仆这么多年,心贴得最近的时候是何时?”
韦玉宁不解地问:“何时?”
“咱们一块儿伺候王熊的时候,没了主仆之分,跟姐妹一样,奴婢不必伺候您,和您一起躺着……
“你在胡说什么!”韦玉宁几乎是尖叫出声:“王熊和你才是野鸳鸯!他何曾碰过我!”
安桃不解:“王熊又不是废人,两个人都被他拴着,小姐又比奴婢漂亮,细皮嫩肉的,他为何要只睡一个,小姐何必怕季郎君知道呢,他不是也和公主在颠鸾倒凤吗,必不会嫌弃您的,难道伺候王熊的时候,只有奴婢是高兴的吗?”
“没有!没有!没有!”韦玉宁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进牢房里把她的嘴缝上,“你到底为什么要诬陷我。”
看着她冷静尽失,安桃心中升起一阵扭曲的痛快来,“呀——看来季郎君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韦玉宁反应过来,想去看季青珣,和他解释安桃说的全是假的,可他不知何时已经跟许怀言走了。
十一郎不会当真了吧?
韦玉宁无暇再跟安桃争辩,快步追了出去。
“等等,十一郎,”她追上去扯住季青珣的衣袖,“你等等,千万不要信那丫头含血喷人,我从不曾失过清白。”
季青珣回头,抽出自己的衣袖,只说了一句:“是吗。”不是疑问,只是不在意。
韦玉宁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季青珣连面色都如此平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关心或介怀。
她再顾不得体面或矜持,大声叫住了他:“季青珣!这么多年,那些信算什么?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究竟算什么?”
许怀言在二人之间看了看,说道:“属下忘了,要给安桃娘子送一份伤药,先告退。”
季青珣注视着那始作俑悄悄溜了,才看向刚歇斯底里过,有些气喘的韦玉宁,问道:“你当自己什么?”
“我,我是韦家的小姐,与你有过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那些都不作数了吗……”
多年情谊,他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守在阿萝身边的。
季青珣冷言道:“在下记得那最后一封信中,已祝韦小姐觅得良缘了。
“我怎么能放得下你,你又怎可以舍了我,难道你……真的移情他人了,那个公主?”
“在下从未移情,因为对韦小姐从未有情。”季青珣索性挑明了说。
话几如惊雷在脑中炸响,将韦玉宁劈傻在原地。
“怎么可能,你分明在信中说了那些话,难道都是骗我的……”她喃喃看着人,滑下眼泪。
季青珣未见半丝心怜,只道:“韦小姐,你昨日已经惹了要命的麻烦,这里是明都,你如今的身份贸然前来,最该做的,就是谨言慎行。”
留下这句,他便离开了。
却说那厢许怀言进了牢房,安桃见他去而复返,微微发愣。
许怀言半蹲下,与她平视,将一瓶药丸递了进来:“你又为何要说那些话,伤人,亦是伤己。”
一句话惹得安桃落下泪来,没人知道她昨夜的伤心和绝望,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往后天地之大,风雨只能自己承受,苦泪自己咽下。
她要带着枷徒步走上流徙之路,或许目的地都走不到,就死在了路上,腐化成白骨。
安桃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就是个破罐子,才能无所顾忌地拉着韦玉宁共沉沦,可是许怀言竟还关心她,把她当个人看。
她慢慢爬过去,从那只干净的手上接过药瓶:“奴婢这条贱命,还有什么医治的必要呢。”
“你不该看低了自己,不缺胳膊不断腿,走到外边去与人谈笑风生,没人会觉得你与别人有何不同,那一个月发生的事并未让你有一点改变,就当是风流了一阵。”
“女子又如何与男子相同。”
“没什么不同的,韦家是世家,几百年来古板守旧,却不知如今这世道早已不同,大靖民风开放,寡妇再嫁多不胜数,就是主子和公主,也能在未谈婚论嫁前……咳咳,总之,走出韦家看一看,这事并不稀奇。”
安桃见他说的认真,半信半疑,好似自己遭遇的事也真的不足以就毁了一辈子,还有好好活着的机会。
可是眼前……她已经脱不了身了。
见安桃有了生志,许怀言道:“为了离开韦家,倒也不用做到这个份上,你若想活着,江湖中有个明理阁,你就去那儿,怎么样?”
安桃不大明白明理阁是做什么,问:“去明理阁做什么?”
“那是主子的地方,你如今既学不了武功,就去打杂或学医,活着当是不难的。”
“去,奴婢不想流徙,奴婢要去明理阁。”她揪住许怀言的袖子,如攥住了自己的生机。
其实她更想留在许怀言身边……可她知道自己没法留在明都,也不想给许怀言添麻烦。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离开韦家的话,那边的人你就再也不能见到了。”主子还有许多话要问她,如此正中下怀。
她伏叩在地:“方才奴婢说了那样的话,已是不想再有牵扯了,只盼季主子再给奴婢活命的机会。”
“好,流徙路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救你。”
“安桃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吧。”
“季主子就算能成大业,也不会让小姐当上皇后,对吗?”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安桃也知道,季主子对韦玉宁有多敷衍。
许怀言并没有回答,只是笑得和善:“问了这个问题,你就真的不能再见到韦家人了。”
许怀言从牢中出来时, 韦玉宁还未离去。
她真跟行尸走肉一般,时不时喃喃几句:“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韦小姐, 主子呢,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许怀言在她眼前挥了挥。
韦玉宁打了个激灵, 回过神来,泪痕未干, 看向他似笑非笑:“季青珣根本对我无意, 我来明都就是一个笑话。”
许怀言心道谁也没让你来啊,白白惹麻烦来了。
这也只能心里说说,如今季青珣黑了脸,不在乎揭破真相,许怀言却还得唱那个白脸, 稳住她。
许怀言负手道:“韦小姐确实该留在关陵, 那儿才是安全之地,来明都, 后悔了吧?”
后悔吗,可是不来, 韦玉宁永远不知道季青珣心中并无自己, 她就算嫁入姚家,也会一辈子挂念此人。
如何都是痛苦, 韦玉宁真希望当年没有认识过此人,没有主动给他去信,才不至于这般,被人弃如敝屣。
许怀言问:“韦小姐可知道自己如今要到哪儿去?”
她喃喃问:“去哪?”
天地之大, 她一个人,连家都回不来。
“公主说今日就要你性命, 你要去公主府……”许怀言刻意未说完。
韦玉宁果然连伤怀都来不及了,声量拔高:“那个贱人还不肯放过我,她还要我怎么样?”
从一见到李持月起她就高高在上的样子,自己到底要怎样,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撕烂她那张脸呢!
这反应还真是……
许怀言摇了摇头,这话传出去,韦玉宁可真就是神仙也就不回来了,懒得再解释,让她再着急一下才好,“韦小姐请吧。”
“季青珣真的要让我去送死吗?”韦玉宁的泪又落了下来。
许怀言只道:“有什么事,上马车再说吧。”
罢了,她现在哪也去不了,要是李持月真的要杀她,她也不介意揭破季青珣对李持月的虚情假意,和这几年与她的书信传情。
韦玉宁坐上了马车,眼泪仍旧掉个不停,“阿爹,女儿不该不听话……”
许怀言被那哭声激得眼皮一跳一跳的。
“主子这些年在明都耗费了多大的力气,这一切都仰赖公主,他自不能得罪半分,可韦小姐你,”他扫了一眼韦玉宁,似是恨铁不成钢,
“刚到半日,主子冒险安排你住下,你却差点毁了主子大计不说,让主子还得顶着公主的威势保住你的命,他若是因此获罪于公主,这一切不就前功尽弃了?”
许怀言的意思是……季青珣为了她,拿自己基业在赌?
韦玉宁渐渐不哭了,陷进了沉思里,愿意为自己付出到这份上的人,真的丝毫不在乎她吗?难道季青珣刚刚说的,都是气话?
她问:“所以我去了公主府,也不会死,是吗?”季青珣已经为她铺好路了?
“这是自然。”
“那他方才为何要那般说?”
许怀言根本不知道季青珣说了什么,只道:“韦小姐,在明都,主子和公主永远是一对儿,你就是有再大的不平也该忍住,不要再露出分毫了,也别想着能帮他什么,只需保住自己的命便好。”
所以无论公主如何,她都要忍,忍到他日改换天地,地位倒转,她将李持月踩在脚下,再让她将今日耻辱委屈慢慢偿还。
韦玉宁下定了决心,吸吸鼻子:“好,我知道,往后我不会再去惹公主,让十一郎难做了。”
盛夏在逐渐耗尽最后一丝暑气,午后临河的舞云楼没甚生意,舞姬们三两地聚在楼下,或是调弄丝弦,或修习舞步,轻声慢语不时传到楼上。
李持月端起一盏茶喝,眼睛却往上官峤那边瞟。
上官峤在看她的那篇策问,到现在还没有说一句话,让李持月心情甚为忐忑。
看罢,他将文章放下。
“如何?”李持月忙问。
他看向她,发觉公主今日神态甚为不同,乌亮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样子,忐忑不安得像被提出洞的兔子,
这样看上去还真像个学生了。
上官峤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公主后颈上的发,“写得不错,公主的想法虽与常人不同,但臣本意只是考校,如今看来,典故句法,用的都是贴切合宜的。”
上官峤无法评判其中政见好坏,这还要细细思索,他的原意不过是对公主学识有个大体的了解,
不错……李持月明显长舒了一口气,转而又埋怨他:“早点说嘛——等等,什么不错?”
“老师觉得本宫的政见不好?”她边说边屈起指节往自己文章上敲了敲。
“政见无高低之分,不杀生枉法即可,臣在公主的政见中能看出仁善,这就足矣,不过公主用典甚妙,想找出切题又与公主政见相合的典故,可是不易啊。”
“哪一个?”
“这个,还有这一句‘上将先于伐谋’……”
李持月探头去看,好嘛,都是季青珣给改的。
她笑不出来了,也不想再听,扭身趴在窗户上看楼下的画舫游人,舞姬横波。
上官峤见她兴致突然低了下来,便问:“怎么了?”
“没事,你再看一篇,觉得怎么样。”李持月又将一篇揉得皱巴巴的文章掷给他。
上官峤展开看罢,望向那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自己的人,“这篇能得魁首。”
文采俊丽,论证缜密,立意更是深远,其中多有石破天惊之言,就算是他来写,也不能比这更好了。
一句话让李持月更是憋闷。
那是昨夜李持月誊抄文章时,季青珣在一边信手写下的,她有心摸一下这人的底细,才带走了。
结果上官峤又问:“这文章是公主写的?”字迹却不像,气质也相去甚远。
“这是别人写的……本宫要与你坦白,那文章本宫确实写了,但也是你手上那文章的主人,帮着修改了一点。”
她比手势,“就一点儿。”
上官峤只无奈摇摇头,未见生气,只道:“公主府有这等良才,臣恭贺公主,不过如今看来,臣仍旧未知公主深浅,可还有未改之前的。”这先生做的,真是一板一眼的。
良才?本宫只想杀了那季青珣。
李持月咬牙切齿,不想再论那人,她将自己文章揉在手里,“已经丢了,这文章本宫拿回去再写一遍吧,虽然差些,但你不许挑刺。”
上官峤却取过了纸摩挲平坦,折起放入怀中,他目光欣慰道:“公主这样,才终于有了点学生的样子。”
“你既要再写,今日臣带了书来,做了老师,总要尽一下本分的,咱们先把策问的题破一下。”他说着还真就拿出了一本书册。
李持月的眼睛一下游移开了,“这是宫外,咱们就不能对酒当歌,不问课业吗?”
“好啊,”上官峤道,“你方才文章中的几处用典,与为师说一下,说好了,公主尽可醉,臣来歌都行。”
李持月长手一挥:“壮志在胸怎能嗜酒,老师您请赐教。”
上官峤低头忍住笑,将书册展在她面前,人也跟她坐到一边,真就翻起书来,同李持月讲起了策问该如何破题。
纵使上官峤的嗓音再好听,用来反复吟诵孔孟之言,李持月也听得脑子胀胀的,抱着他的手臂歪头开始发怔。
上官峤见她呆鹅一样,神情可爱,心头蠢动想捏一下那脸。
不过正是该正经的时候,他只能忍住,把人扶正了坐好,
时间和书院的一堂课差不多,等说完,上官峤放下书,只道老师的本分尽了,唇便低头在她侧脸碰了碰,轻得似未发生过,心中若有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李持月心有余悸地按了按额角,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偷香了,只低声抱怨:“好为人师,说得我头疼。”
“臣听到了。”幽幽一声在身后响起。
李持月转身直接把人扑倒,按着他肩膀不让起来,“听到了又怎样,好为人师,好为人师……”
上官峤知道她那压了半日的为非作歹的性子又出来了,道:“臣见别人倒不想念叨什么,只是你……”
他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处处反骨,一见着就让人想念两句。”
李持月倒是不恼:“本宫就当这是夸奖了,回敬一个——”说完就去亲他。
气息交缠来回,上官峤仰首相迎,轻捧她后颈,微启的唇契交相贴,寻着彼此柔软甘软的去处,辗转碾磨。
上官峤愈发着迷于和李持月触碰,心中苦痛渐深,无法再忽略。
他无法抑制地想起宫门外,那个突然出现在她舆车中的青年,还有那传闻的、藏在公主中的面首。
“呼——”李持月稍离,眸光委屈,“你亲得太狠了……”
上官峤笑意散去,视线落在她熟红的唇上,“公主府中如今……有几个面首?”
他问完便有些惭愧,但不问,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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