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内只有平淡无奇的一声:“知道了。”
书房重归安静,李持月合上书, 卧在禅椅上望天,她以为郑嬷嬷死了,自己会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原来竟是这般没滋没味。
大抵是深知, 害她最惨的罪魁祸首还没有死吧,她还不到高兴的时候。
可是杀再多的人, 她的孩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今生,李持月不会再选择拥有这个孩子,不能把孩子带到人世瞧一瞧,算阿娘对不起祂。
手又一次无意识地摸上了肚子,稚嫩分明的脸上,目光苍老如朽木。
李持月这孩子怀的艰难,那时朝廷争斗愈烈,季青珣将她从洛都接回了明都,孩子就是在路上怀上的,一路水土不服,折磨得她吃睡都不好。
大夫说她未必能顺利生下,为了保住孩子,李持月不知喝了多少汤药,手臂上全是针灸的孔。
但苦中也是有乐的,她和驸马曾给这个孩子取过很多的名字,男娃女娃的都有,仔细集了一个册子,等生下来了再挑。
第一个孩子,当阿娘的满怀希冀又手忙脚乱,也曾取笑过半斤八两的季青珣:“想那么多名字,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啊。”
当时季青珣拿着册子,满足又遗憾:“原想着又不是只生这一个,总还能用得上,可现在看来,只生一个就够了,阿萝太辛苦了。”
那时候李持月真的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韦玉宁和安桃经过一个月的跋涉,终于到了明都。
已是夜半,两个人睡在地上,互相对望着,谁也不敢说话,眼中尽是疲惫,却不敢闭眼,榻上一个汉子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们看看彼此,又见视线往汉子的腰上看去。
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为了不嫁人偷偷带着丫鬟跑了出来,会有什么危险实在不必说。
主仆二人是跟着商队一道启程的,一路寡言少语,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连话都不少,更是一直戴着黑斗笠。
只是走了不过两日,半路休息的时候,韦玉宁带着安桃去了溪边放风,谁知一个平素在山上砍柴的大汉恰巧路过。
看着溪边掬水的主仆俩,那身段,哪能看不出了这是俩年轻女郎,看一圈周围,除了她们再不见什么,砍柴的汉子生了歹意,上前来拉扯。
韦玉宁和安桃为了透气,走得离车队很远,谁知才这一会儿就遇到了变故。
韦玉宁突然被一个熊一样的汉子抱着,简直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挣扎尖叫起来,安桃害怕得很,但还是赶紧过来想救小姐,结果就被汉子一拐子打摔在地上,声都出不来了。
这边的动静不大引得起注意,不过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过来,都是常年出门在外的人,谁都不想多管闲事引祸上身,没有人多事要来看一眼。
那边商队休息够了,就继续启程了,没人管她们有没有跟上,韦玉宁和安桃就这么被落下了。
“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要银子我们有!”韦玉宁结结巴巴地求饶,她被汉子浑身的汗臭味熏得不行。
“俺叫王熊,俺就想爽快一下,爽快了,再拿钱。”他很实在,全都要。
安桃赶紧又上前来求:“王熊大哥,你可知我们是要上哪去的?京城……公主府!要是出了什么事,立刻就会派兵来剿了你。”
“俺不杀人,你们就留在这儿给俺当媳妇吧。”王熊是个孤儿,一个人在山里求生,这么大了还没人给说个媳妇呢,平日只能下山去村里找寡妇,今天一下就来了两个,他还挺高兴的。
韦玉宁被他说得恶心,怒道:“我们留下,到时我夫君寻来,你的命也没了。”
王熊脑筋直:“俺一躲进山里,没人能找得到,到时候你们都成俺媳妇了,该帮着俺才是,要是故意泄露了俺的踪迹,俺就杀了你们。”
怎么说都没用,韦玉宁当真是绝望了。
早知如此,她宁愿待在关陵家中嫁入姚家,也不用在这深山里委身给一个蠢钝恶心的男人,沦落成村妇,这么想着,眼泪一串串落了下来。
王熊也不管,把韦玉宁按在地上就扯衣服。
安桃仍不放弃,抱住他的手臂劝道:
“王熊大哥,你知道公主吗?我们是去找她的,她有金山银山,这大半个天下都是她的,你要是愿意等一等,我们到了明都,那时候你想要几个媳妇就要几个,我们这样的,在外头根本就是丑女,而且什么都不会,你养着两个饭桶,怕是生计艰难都成问题,可你只要等一等,到时候公主会给你满山的金银,你不用打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一群女人给你洗澡洗脚……”
安桃知道太文绉绉的王熊估计听不懂,便说得特别浅显直白。
王熊果然意动了,但现在箭在弦上,他得办完事才是考虑:“俺怎么信你们,俺现在难受得慌。等办完了事再想一想吧。”
说完又把安桃往旁边一推,继续要办事。
安桃慌忙说:“你要是动了她,那不用想了,金山银山就都没有了。”
“你呢?俺办你成不?”王熊看向安桃。
韦玉宁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什么都愿意做,见王熊把注意转到了安桃身上,实在求之不得:“安桃,韦家对你恩重如山,你能不能救救我,我还要去明都,我不可以……”
安桃听着小姐的话都要哭出来了,她不可以自己就可以吗?
可一个是小姐,一个是丫鬟,她心中天人交战,明明自己只是为了救小姐,可现在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安桃想跑,她看了看身后的路。
韦玉宁紧盯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忙说:“你要是跑了能到哪儿去,在山里被野兽吃了,还是下山被当逃奴抓了,卖进暗娼馆子里?”
安桃泪更汹涌,是啊,她能走到哪里去?
小姐是她伺候长大的,难道真要看她出事?况且这汉子动了小姐之后,会不动她吗?
反正都要失身的,要是牺牲自己能护住小姐
“好……”她屈辱地应了。
韦玉宁欣喜若狂:“王熊大哥,她应了,你去要了她,往后也不缺你银子和奴婢使唤,要是碰我,就人财两空了,何况这丫头长得好,不像我身上没肉,硌人得很。”
在生死清白面前,韦玉宁也忘了闺秀的矜持,话说得粗俗。
王熊上下打量了一下旁边的侍女,安桃虽然模样比不上韦玉宁,但身子已然胜过许多,王熊也不是爱挑拣的人,点头就同意。
他把韦玉宁绑在树上,抱着安桃就进了林子里,韦玉宁远远听着安桃的痛苦声,也知道,幸好现在承受的不是自己。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可是要嫁给十一郎的,说不得就是未来的皇后,眼前这个脏汉怎么配得上自己。
不过安桃的牺牲,她会记在心上的。
日头逐渐西斜,王熊才扛着安桃回来,韦玉宁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肩上的人实在凄惨。
王熊给韦玉宁松绑,她忍着他身上臭烘烘的味道,在得了自由后,韦玉宁连忙王熊拉开了距离。
王熊把没袖子的外衣往肩上一搭,说道:“行了,趁天没黑,回俺家去吧,不然野狼该出来了。”
韦玉宁去扶起安桃,路上跟她低声保证,等到了明都就杀了王熊,谁也不知道今日之事,她若当上皇后,还会许安桃一个后宫之位。
安桃不管信与不信,都只能点头罢了。
如此,安桃就这么委身给了王熊,为了他的金山银山,许多婆娘,王熊也不再打韦玉宁的念头了,索性他没什么牵累,三人就启程往明都去。
但王熊又怕这两个人跑了,一路上就专挑难走的山道走,看守得也很紧,不让两个人见到人,有机会求救。
甚至到了明都,他还打算让已经变成他媳妇的安桃去公主府找人,自己先扣下韦玉宁,甚至他还花了韦玉宁的银子,去找铁匠打了条锁链,把主仆二人跟牵马一样牵着,钥匙就挂他身上。
好不容易跋涉了一个多月,他们才终于到了明都,但是王熊连路引都没有,三人只能在城外的客栈落脚。
王熊睡在唯一的床上,韦玉宁和安桃被绕着床柱锁在了床边。
她们早在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一到明都就把王熊甩掉,韦玉宁当然不想让王熊出现在季青珣面前,让季青珣对自己有什么怀疑。
现在正是时候,韦玉宁推了推安桃。
安桃点了点头,起身爬到了榻上去,主动找王熊敦伦了起来。
这一路走来,王熊时常在野外办起事,不管不顾的,韦玉宁已经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了。
王熊正睡着觉呢,安桃就爬上来到处点火,他也不管,闭眼翻身就做。
“婆娘,好多的婆娘啊。”他咕噜着梦话,就完事了。
韦玉宁早就摸到了茶壶,把这一路上收集到的乌头草汁液倒进粗瓷茶杯里,冲上水递给了安桃。
安桃接过茶杯有些犹豫,她害怕地看了韦玉宁一眼,韦玉宁吊着眼睛催促她。
“熊大,口渴了吧?”安桃忍着手抖把茶杯递到王熊的唇边,王熊累了一通确实口渴,闭着眼睛就把水给喝了。
乌头草的毒汁很快就起了作用,不一会儿,王熊的呼吸声就开始“嗬嗬”作响,他起身捶着胸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别让他闹出动静!”
韦玉宁扯了一边的被子按在她的脸上,可中毒的王熊力气还是大得很,安桃被撞得回神,也帮她按住了人。
两个人狠狠捂住被子,知道挣扎的王熊逐渐不动了,很久之后,她们才松了手。
不敢去看王熊的死状,安桃忙穿好衣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我们杀人了,不会要下大狱吧?”
韦玉宁看起来冷静很多,“咱们要去的是公主府,十一郎随手就能帮咱们把这件事揭过去,况且这个人连户籍都没有,衙门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查?动作快点的,咱们赶紧走。”
她找到钥匙,把锁住两人的铁链打开了,去悄悄开了门往外边看,黑漆漆一片,看来是都睡着了。
韦玉宁悄悄摸了出去,安桃也不敢耽搁,跟着小姐一块儿出去了。
摸黑远离了那家客栈,她们害怕又遇到什么歹人,快到城门的时候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等到天亮了,才拿着路引悄悄进了城。
一路打听公主府的所在,持月公主的府邸谁人不知,高光的大门就对着仪鸾大街,主仆二人轻易就找到了路。
还未近前,韦玉宁就被持月公主府的气派镇住了,朱漆大门以金珠饰之,日光下五色辉映,如同佛光不可逼视,一派威严华丽的气蕴,未近前已让人生了退意。
就算是韦氏主枝在时,也不曾有过这么气派的门脸,韦玉宁忍不住停了脚步,低头瞧瞧自己的褴褛衣衫,在这门前尚且自惭形秽,何况是见到那名动天下、权势熏天的持月公主。
“小姐,咱们就这么去吗?”安桃不安地问。
是啊,就这个样子去找他吗?十一郎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她,而不是书信中娴雅灵秀的样子,他会不会失望?
可在外面等,也不知道几天才能等到,韦玉宁到底想早点见到季青珣的。她早就想好了,为防那位公主怀疑,她可以假装自己是十一郎的表妹,来明都投靠。
然而就在韦玉宁准备上前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可是韦小姐?”
她循声望去,一个不大起眼的人走了过来,又问了一遍:“可是韦小姐?”
韦玉宁知道韦氏在京城的臭名,没有承认,只问:“你是谁?”
“在下是季主子的下属,主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韦玉宁一听这句,眼神立刻就凉了,十一郎真的在等她?他怎么知道自己跑来了明都?
韦玉宁一路走来的委屈爆发,眼眶强忍着眼泪,心道自己的苦头总算是没白吃,十一郎是挂心她的。
她忙问:“十一郎现在在哪?”
听到“十一郎”这个称呼,那下属顿了一下,说道:“主子如今住在惊鸿坊中。”
“快带我去找他。”
韦玉宁到京城之前,季青珣就收到了韦老爷的来信。
信中告知了韦玉宁来京的事,让他接应韦玉宁,再好生照顾她,若是能把人劝回去,就再好不过。
从这信中可知韦老爷是气急了,不过这颐指气使的样子,是把他当成任韦家差遣的下人了吗?
他本以为许怀言那封信算是把事儿了结了,没想到起了这样效果,竟直接让这位韦小姐千里寻了过来。
还当真是一个麻烦啊。季青珣将信烧成了飞灰。
之后,他想过不如就让韦玉宁死在半路上,假作是劫道山匪所为,不过派出去的人却未找到韦玉宁,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罢了,眼下他还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不宜和韦家撕破脸,最好先按兵不动。
不过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姐要从关陵跑到明都来,原本就是凶多吉少的事,季青珣没有太过在意,只让人去公主府门口盯着,以防韦玉宁真的到了,找到公主府去。
没想到还真让他等到了人。
从公主府出来还不过一个月,韦玉宁就被他的下属带到了惊鸿坊中一处不起眼的两进院子,连明堂都没有,却玲珑内秀,自成风姿。
“主子,韦小姐已经在外等候了。”下属说道。
“嗯。”季青珣把公主府的几道消息放下,看向了屋内的许怀言,“你鸿雁传书了这么久的韦小姐,不去看看庐山真面目吗?”
许怀言讪笑着推辞道:“属下不是……很有兴趣。”
说完心里也在嘀咕,这件事怎么能怪他呢,还不是主子自己偷懒,把这件闹心的差事丢给他,一聊几年,就是他写得再克制,人家姑娘也不能不想歪呀。
因为季青珣太久没有过问,他才会没了分寸乱聊的。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能缄默,季青珣并未起身出去,而是从飘进窗内的落英,看向了外头的梨树,梨子都快熟了,阿萝还没有来看他,送进公主府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
分明同在明都,他和阿萝何尝分别过这么久。
院中的韦玉宁在被带到了一间小厅之中,处处简朴自然,和公主府那朱漆大门相去甚远,让她疑心季青珣是不是失宠了。
韦玉宁早在情窦初开之时就遇见了季青珣,彼时他亦在关陵隐姓埋名,她当二人同病相怜,只是季青珣性子素来冷淡,从不爱多说话。
也是他来了明都之后,韦老爷也暗示她将来或许会许给季青珣,韦玉宁才会给他去了一封信,没想到居然收到了回信,大抵是在公主府中过得不好,信中也多了些人情味,愿意和她倾诉。
二人的信一写就是三年,才会让韦玉宁越陷越深,认定了此生非他不嫁。
可心意相通的两人之间却隔了一个公主。
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季青珣对公主虚与委蛇,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只是在遥远的关陵,她对着从未见过面的公主,嫉恨得在夜里默默垂泪过无数次。
现在若是季青珣真的失了宠,是不是说她就可以独占着十一郎一人,不用瞧见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当她从未存在过了?
可是十一郎的宏图大业怎么办,没有公主府的扶持,他一个人能行吗?
韦玉宁不禁又喜又忧。
正想着,门口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韦玉宁赶忙回神望去,背光就走进来一人,身着锦袍,挺拔如竹。
韦玉宁迫不及待,起身喊了一声:“十一郎……”
然而背光散去,人走近了她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眼前男子虽也清秀端正,但绝不是季青珣那般灼灼夺目。
十一郎呢,为什么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男子,难道她又被骗了?
许怀言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和自己书信往来了三年的女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不过隐约可见模样确实不错,身边的丫鬟同样狼狈,也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弄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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