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说的就是一个村子大多才两个姓氏,你娶我家女儿,我娶你家女儿,世世代代都如此,素来有“婚嫁不离村”的风俗。
像今儿猎户这样跨村结亲的都算是稀奇事。
为了不叫邻村把自家村子看轻了,村人们可不就卯足劲把村里村外都给装点起来了吗?
三娘把这个村子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新郎便要去邻村迎亲了。
作为一个最爱看热闹的人,三娘当然兴致勃勃地跟了过去。
新娘虽然同样无父无母,但族中兄弟姐妹不少,祖父又是个在村中素有名望的村医,那边对这桩婚事也是很看重的。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孩子不外嫁还好,外嫁那肯定得把排场搞出来,人家女方家的青庐搭得老实在了,青庐下的摆满喜糖、喜饼、瓜果,看起来十分丰盛。
到了迎亲这一步,聘礼和嫁妆都已经走完了,剩下的就全是仪式上的东西了。
远远瞧见高大威武的新郎骑着匹神骏无比的马来迎亲,邻村的人都惊了一下,从村头开始就有不少人发出惊呼连连,忙跑回去与女方家人说了此事。
要说骑马迎亲稀罕吧,那也不算特别稀罕。合举家之力,谁还弄不来一匹马?
可这般神气的马可太难借了!
别看他们都是农人,可他们村子挨着可是“名利路”来着,谁没远远看过官兵与官老爷们骑着马在官道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经过?马好马坏,他们还是看得出来的!
男方的迎亲队伍来得隆重,女方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
女方那负责主持迎亲的媒人也是个会来事的,当即带人出来对着抵达门前的新郎念起了“请下马诗”。
本来农家成婚没这一出,可这不是男方先弄来匹这么神奇的马儿吗?简单有简单的流程,郑重有郑重的流程。
自己写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媒人的嘴巴可能说得很,写不了她们还可以背现成的!
村中的老秀才见有这一出,便站出来对下了马的新郎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轮到你们这边来首催妆诗了。”
新郎一下子呆住了,叫他弯弓射箭他一射一个准,叫他写诗他哪里写得来啊!
新郎环顾左右,陪同来迎亲的亲友都是一脸为难,他们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变出那什么催妆诗来?
三娘一行人本来混在人群里看热闹,见新郎一行人被难住了,萧戡推了推身旁的三娘,挤眉弄眼道:“该你上场了。”
要不怎么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呢,三娘正好就会写诗。
三娘也不推辞,与萧戡一同上前对新郎说道:“要不我来试试看。”
同村的人登时想起来了,他们这位新县尉可不是寻常县尉,人家可是今年进士科的状头,可有名了!
新郎也如逢救星,忙不迭说道:“少府您愿意帮忙当然最好!”
女方的人一听新郎这称呼,又是震惊不已:这位就是蓝田县新来的郭少府?
本来三娘不想喧宾夺主,并没有跟得太近,只有少数离得近的人感慨于她们一行人相当不凡的衣着打扮。如今她走到前头来,众人才惊觉自己村里来了个多了不得的小娘子。
不说人家三榜第一的文采,光是这艳若骄阳的相貌便叫人一见难忘。
更难得的是人家不仅来参加他们两个村的婚礼,还要帮忙写催妆诗!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这件事他们可以吹上十年八年!
催妆诗这种事对三娘来说当然没什么难度,这东西图的就是一个喜庆,只要寻些与夫妻情深对应的典故写进去就差不多了。
三娘能一口气写几十首都不带停的!
今儿只需要一首,三娘让郑莹取来纸笔,她写一句,郑莹便念一句,迎亲队伍里的人甭管听没听懂,也跟着郑莹念。
来迎亲的都是和猎户玩得好的年轻汉子,嗓门吼起来响彻云霄,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听到了。
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那提出要男方写催妆诗的老秀才脸都僵住了,没想到自己一个提议居然会引出这么一位人物。
事实上老秀才提出让这件事其实是有点私心在的,因为他也挺喜欢老村医家这个孙女儿,一直有心想把人娶来当续弦,自觉当秀才娘子也不算辱没了对方。
结果他还没提这件事,邻村这猎户就来提亲了。
老秀才心里酸溜溜的,逮着机会想为难为难这猎户。
没想到人家居然把今年的女状元给带来了!
新娘的堂妹悄悄出来看是什么情况,知晓是秀才提议让新郎写催妆诗后马上跑了回去,气愤地凑到新娘耳边说起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还忍不住骂起人来:“呸!他都五十好几了,还想娶六姐你当续弦,不要脸!”
都是一个村的,秀才即使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旁人或多或少也能看出他存了什么心思。
新娘无奈地戳堂妹额头:“大好的日子,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可别被旁人听了去。”
村里的孩子们全都仰仗老秀才来启蒙,村里人平时都敬着他。
五十好几又怎么样?说不准在人家心里她们家还是高攀了呢。
第84章
这老秀才虽说被村人尊称为“秀才”, 实则并没有功名在身,他吹嘘最多的就是自己曾进县学读书且得过学官夸赞,那都是好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就这样, 他仍是村里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能耐人。
前两年老秀才妻子病重,当时才十三四岁的新娘子——也就是康家六娘康丽娘随祖父一起去为秀才娘子瞧病,最终还是没留住操劳半生、满身积疾的秀才娘子。
本来生死这种事就是很难改变的, 老秀才也没说什么,反而莫名开始对康丽娘说教,碰上了就要说上两句“女孩儿出去行医不太好”之类的话。
一开始康丽娘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直至老秀才有次和人喝酒说漏了嘴, 对方私底下把事情告知康家祖父, 她祖父才晓得老秀才竟是早早就相中了她,气得关起门来骂了好些天。
康丽娘祖上是从西域康居一带迁来的, 当时她们先祖跟着一大批乡人来蓝田县定居。经过两百多年的扎根, 她们家在蓝田县也算有不少同宗,何况她长得肤白赛雪、貌美如花, 岂愿嫁给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东西?
于是在见识过猎户精湛的箭术以及年轻而强健的体魄后, 康丽娘便决定嫁给他。等通过熟人打听清楚猎户的为人,她就更是生出非君不嫁的决心!
康家祖父也怕夜长梦多,真叫那老秀才把他那娶丽娘当续弦的想法宣扬出去,很快便把这桩婚事敲定下来。
这才有了这次的跨村婚事。
没想到都要迎亲了,这老东西还出来掺一脚,得亏她夫君那边有能人相助。
碰上人家真进士出身的状元, 看他还敢不敢自称秀才,呸!
老秀才确实不敢吱声, 早在三娘前两句诗被迎亲队伍念出来以后他就灰溜溜地退开了,心里简直是既懊恼又害怕, 生怕这位新来的郭少府找自己麻烦。
没想到隔壁村老张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居然还能把他们蓝田县的新县尉请来!
惹不起,当然得躲。
三娘压根没注意那个老秀才悄然跑了,与迎亲队伍一起进了新娘家大门。
因为知晓了三娘的身份,女方家待她们一行人也十分热情,邀她们到青庐入座,等着看新郎进屋把新娘接出来。
三娘在众人热情的招呼下喝了一碗香醇的米酒,又吃了些米糕。
这才看到新娘新郎从屋里走出来,大唐的喜服讲究“红男绿女”。
“红”是庶人可以在成婚当日“假绛公服”去迎亲,绛色公服可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的。这意味着小老百姓一生至少有这么一次机会穿上绛红的官袍,光明正大假装自己是官老爷去迎娶心上人!
“绿”的范围则很宽泛,浅绿深绿都是绿,最深能深到近乎紫色,毕竟“以青乱紫”正是近些年低阶官袍更换成碧色的原因。
今儿新娘所穿的喜服就是青绿色,与身穿喜袍的新郎站在一起显得十分般配。
三娘看到新娘子康丽娘,只觉自己的催妆诗真没白写,这新娘子长得当真貌美!
萧戡倒是对新娘的长相兴致缺缺,只兴致勃勃地和三娘讨论起村中的婚俗来。
新郎那边杀鸡宰鸭、杀猪宰羊,新娘这头也没差到哪里去,当真是火热至极!以前他到处游历(游荡)的时候也见过人成婚,可惜从没碰上过这种热火朝天的气氛。
三娘道:“都是这两家人平时广结善缘才会有这么多人为他们忙里忙外。”
萧戡听后觉得很有道理。
他还小,对成亲是没这么多想法的,娶媳妇这种事对他来说还不如他的宝贝剑来得重要。只不过少年人嘛,总是爱凑热闹的,瞧着别人忙活得起劲,自己莫名也跟着欢腾起来。
这时新娘新郎在青庐外站定,要拜别岳家。这个拜是新娘只需要站着揖别,而新郎需要跪下郑重地叩首,以表示自己对岳家养大妻子的感激。
康丽娘父母早逝,张猎户拜的便是康家祖父,一旁都是来观礼的康家族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分外严实。
三娘因着刚才帮新郎写了催妆诗的缘故,被康家人友善地簇拥到最里面,可以清楚地瞧见这对相当般配的新人如何向岳家行拜别礼。
迎亲的一行人已经在外头吃过一轮酒食,这会儿便吹吹打打地护送新人回村去,力求让田里每一株麦苗都能分享他们的喜悦。
正儿八经的婚礼一般在黄昏举行,三娘一行人在邻村观摩完迎亲,又跟着迎亲队伍回到张家村。
这时候满村人都已经把自己家的桌案坐席都搬了出来,拼在一起方便大伙围坐吃席。
袅袅炊烟也从每家每户的厨房里飘了起来,家家户户的大锅都洗刷干净贡献出来筹备今晚的婚宴。
像这种婚庆喜事,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也是可以递文书破例开宵禁的,何况村里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可以欢饮到夜深再散去!
比起她们跟出去迎亲前,村里又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三娘从小就属于看什么都好奇的性格,眼下更是从这家看到那家,一时瞧瞧人家炖鸡炖鸭的,一时又瞧瞧人家做羊羹的。
所谓的羊羹,其实和羊肉泡馍已经差不离了,算是今晚的主食,鲜美的羊肉煮烂在汤里,等到要上桌时再端上一碗碗白面烤饼,放入熟肉与肉汤。秋日的傍晚凉风徐徐,来上一碗羊羹简直整个人都暖和了。
若是搁在冬天,那更是叫人浑身舒泰。
三娘兴致盎然在村里溜达了一圈,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遇到自己没见过的事物自然又拉着村民问东问西。
蓝田县这边的特产除了大杏,还有著名蓝田玉,宫中不少御用玉器都是由蓝田县进贡的,民间也有不少玉雕高手。
光是这张家村便有不少人精擅此道,是门挺赚钱的营生,要不然他们村里也不能把红布都挂到村头的大树去。
三娘转悠到一半撞见个正在雕刻玉石的老妪,便跑进去蹲在旁边看人家雕。
老妪不为外面的热闹所干扰,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别人手挪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最后还是那老妪先开了口:“你想学这个?”
三娘道:“没有,我就是看你雕工了得,一下子看入神了!”她一点都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还兴致勃勃地追问,“您这手艺是跟谁学的?我觉得你比京师那些首饰铺子雕得都要好!”
听三娘这么问,老妪脸上有一瞬的失神,接着才笑了起来,回道:“我跟我那外子学的,他生前也常夸口说也就是他不愿意去,要不然长安城里那些个首饰铺子都抢着要他。”
三娘听到“生前”二字便知晓自己问错话了,不过见老妪脸上多了几分难掩的温柔之色,她便直接坐在一旁与老妪聊起她那位已经去世的丈夫,聊她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亲、如何生儿育女。
老妪觉得她这一生其实顺顺当当的,唯一不好的是自己活太久了,嫁掉了女儿,送走了丈夫,儿子又从军去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
若非还有丈夫教的手艺打发日子,她怕是已经随丈夫去了。
比较遗憾的可能是没能找到她们家这门手艺的传人,丈夫生前挑剔得很,没收学徒,独独教了她。她一个老寡妇,平日里不爱和人接触,这些年也没机会教旁人。
要不是三娘耐心地听她说了这么多往事,她也没办法把这些心事轻易说出口。
三娘思量片刻,没有特意开导老妪想开点,而是笑着问道:“我正愁着今年不知该送什么礼物给长辈们好,要是我给您画些图样,您能帮我雕刻出来吗?我要的东西不大,就一些读书人平时用的私印。”
老妪听后精神一振,忙答应道:“要是能帮到少府的话当然最好。”
三娘道:“哪能说是帮我?您可得按行价收我的钱才行,不然我是要被御史弹劾的,到时候我这少府可就当不下去了。”
她还给老妪举了个例子,说御史那可是什么都弹劾的,比如以前有个官员路上买了特别香的烤饼,揣在袖兜里准备上朝前后吃,结果那烤饼实在太香了,香到了隔壁的御史。
御史二话不说把他弹劾了,官都没得做啦!
老妪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在御史面前脸吃个饼都不行,当即说道:“那……那就按行价吧。要是雕出来的成品您不满意,可以不要。”
三娘道:“您这样做生意是要亏本的。”
老妪道:“我们也不做啥生意,就是卖手艺的。”
三娘与老妪商定好用料和价钱,眼看天色不早,便邀老妪一起出去吃喜酒。
老妪犹豫片刻,起身跟着三娘往外走。
夕阳西下。
天边金灿灿一片。
老妪看着满天的霞光怔了怔。
多久了啊。
她多久没好好看过这样的黄昏了。
记得以前每次遇到这种云霞烂漫的日子,她那老伴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跑进屋把她拉到屋外一起看天边的云,看天边的山,看天边那红彤彤的落日。
那时候她总要回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却还是陪他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轮红日缓缓没入远山之中。
“姑姑!”
不远处一个中年汉子惊喜的呼喊声拉回了老妪的思绪。
老妪抬头看去,发现是自家子侄。
她朝对方点点头。
中年汉子欢喜地引着她和三娘一行人入座。
自从姑父去世以后,他姑姑就总一个人待着,别人和她说话她总不搭理,这次他们劝了好久都没把她劝出门,大伙心里都挺担心的。
没想到郭少府居然能把她劝出来!
中年汉子满脸笑容:“二郎要是知道姑姑你愿意来吃他喜酒,一定高兴得很。”他是新郎的二伯,也是张婆婆的侄子,自然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接下来张家人对待三娘的态度就更殷切了,直接把她的座次安排在最前头。
不仅因为她的身份,还因为打心里感激她。
花大半天参加了一场完整的农家婚礼, 于三娘而言也算是种格外新鲜的体验。
吃饱喝足,三娘便与郑莹她们一起骑马回城。
中秋将近,一路上月明星稀, 萧戡喝了好几轮酒,都有些醉了,坐马上说要给三娘唱歌。
一行人便踏着萧戡那鬼哭狼嚎的歌声归去, 萧戡那匹承载过迎亲重责的马儿忍不住时不时抖抖耳朵,似乎想把钻进自己耳朵里脏东西给抖出去。
三娘听得乐到不行,等萧戡惊天地泣鬼神的醉歌吼完了,笑眯眯地说道:“那该轮到我了。”
她也趁着微醺的酒意哼哼起新学的歌儿。
郑莹虽然时常在县衙做事, 却从不曾在外头待到这么晚, 更没见过夜深人静时分悄寂寂的原野与山林。此时有三娘清朗悦耳的歌声相伴,茫茫的夜色瞧着似乎都不那么吓人了。
众人且歌且行, 很快回到县城外。知晓是新来的郭少府回城, 守城门的人麻溜把门打开、恭恭敬敬迎她们入城。
三娘多看了眼全程唯一一个认真查验她印玺的守卫,没马上说什么, 挥别萧戡一行人回了自己住处。
一夜好眠。
崔县令等人都从各自的仆从那里听闻三娘夜归的事, 还有人甚至已经知晓三娘昨天都在那张家村做了什么。
崔县令屏退来通风报信的下人,摇着头笑了笑,心中不免感慨:到底是少年人啊,做事就是放纵肆意、不拘小节。
左右县中也没什么大事,崔县令也没寻三娘过来说话。
倒是三娘吃过朝食后找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份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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