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满怀壮志地赴任去了。
三娘从王昌龄这儿了解了满脑子的基层官员升迁常识,跑回去跟她祖父感慨:“您能当上刺史可真不容易!”
郭家祖父说道:“世上做什么事能容易?”
他不是进士出身,而是武官起家,朝中诸多文官都不爱带他玩,所以他终身都没摸到过朝官的边。好在郭敬之也没有文官那种死活赖在两京不走的执念,在外地任职还叫他更自在哩!
至于以后的事,那就看自家儿孙有没有出息了,反正他已经给他们攒了些家底,保证把他们健健康康养大。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去争取。
三娘便央着她祖父给她讲在任地上的光辉事迹。
人上了年纪最爱什么?最爱的就是回想当年!
有三娘这么个好听众,郭家祖父每天都抽空给她讲自己搜肠刮肚回忆起来的奇人异事。
自己仿佛也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
偶尔还拔出佩剑给三娘演示一番自己环游大唐所依仗的高超剑术。
三娘也拿着驸马萧衡赠她的佩剑跟着比划来比划去。
可惜老了就是老了,白天倒也没什么,到了晚上郭家祖父就得让人给他搓药酒。
郭家祖父没让宝贝孙女知晓,只是更坚定了要赶快把嵩山别业也赶紧敲定下来的决心。
于是三娘才送别了王昌龄没多久,就被她祖父趁着休沐日带去嵩山玩耍。
三娘一大早跟着她祖父出门,到了门口却碰上跑来找她玩耍的萧戡。
得知三娘要去外面玩儿,萧戡积极表示他也要去,他都好久没出去玩啦!
三娘道:“你得问家里人才行。”
萧戡道:“那你先不要走,我这就回去问。”他风风火火地说完了,又风风火火地往回跑,看起来还真是说干就干的性格。
萧戡回去没多久,就带了一串人再次出现在三娘眼前,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老熟人驸马萧衡。
三娘乖乖向萧衡问好。
一行人出城往嵩山而去,一路上两个小娃娃时而坐马车上玩博戏,时而央着萧衡、郭幼明带他们骑马,全程都在兴高采烈地玩耍和聊天,看得萧衡他们都觉得沿途多了几分趣味。
他们出发得早,没到中午便到了嵩山脚下。
相比于大多已经被达官贵人圈占的近郊,嵩山一带风光还是极宜人的。
走了一路,大伙都饿了,索性就近寻了个村子掏钱命人杀鸡宰鸭做些家常菜,吃饱喝足正好在周围边看庄子边散步消食。
不想却在半路遇到个熟悉的人——不是王维又是谁?
三娘最先注意到正在山脚下信步徐行的王维,登时挣开她八叔牵着她的手开开心心地跑过去喊人:“老师!”
王维转头瞧见三娘,微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三娘一口气跑到王维面前,才仰着头回道:“阿翁说要这里置办个庄子,带我过来看看。”
王维道:“这里的风光确实不错。”
三娘关心地问:“老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王维耐心答道:“正巧刚到这边没多久,用过饭后到处看看。”
他母亲在嵩山潜心礼佛,他也曾经在嵩山这边长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回到嵩山便分外感慨,忍不住独自出来看看周围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
听闻王维会暂住在嵩山这边,三娘积极询问他现在住哪儿。
王维道:“在东溪一带,不过住处还没有收拾好,今晚暂且住在一个朋友那儿,他也住在东溪那边。”
三娘便跑回去央着她祖父买东溪那边的庄子。
郭家祖父自是依了她的意。
一行人除了萧衡这个驸马都尉都是无官无职的闲人,交游起来倒是没犯什么忌讳,所以等郭家祖父定好买哪个庄子以后便一同去了王维那个朋友的别业。
王维这个朋友叫李颀,也是个诗人。
早些年李颀曾考过进士,后来当了好些年的县尉,一直没机会升迁,便决定归隐山林。
可见有的人到基层去是为了履历好看,有的人到基层去就是扎根基层、深入到群众中去——最后全家都变成当地群众,为当地人口增长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碰上那些个心存傲气、不靠俸禄养家糊口的家伙,那当然是二话不说挂冠而去。
李颀就是弃官隐居大部队中的一员。
他少年时家里可有钱了,这处嵩山大别业就是他家祖产之一。
虽然其余祖产早已被他败光了,可剩下这一星半点已经足够他不为五斗米折腰。
得知来的是王维收的学生和驸马萧衡父子俩,李颀笑着命人张罗酒宴招待客人,还去请借住在他家的一位琴师朋友出来弹琴助兴。
李颀吩咐负责跑腿的小厮:“就说今儿好酒管够,他一定愿意过来。”
郭家祖父在旁听见“好酒管够”几个字,当即来了劲头:“看来今晚我们得叨扰一宿了,喝醉了可回不了洛阳。”
李颀本身就很爱交朋友(当初他那些祖产就是交朋友挥霍没的),闻言朗笑着说道:“你要走,我还不乐意放你们走,今晚谁没喝醉往后再有好酒可不带他了。”
大唐不管文人还是武将, 鲜少有不爱喝酒的。
哪怕是王维这种受母亲影响终日修禅的“居士”,那也是劝人喝酒的一把好手,比如他那句有名的“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就是给人送行时写的劝酒诗。
唯独三娘和萧戡两个小孩儿对此不太感兴趣,离她们上次到庄子上玩耍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难得到了嵩山脚下,他俩自然又开始遍地撒野。
要不是绕梁眼疾手快地拦着,萧戡差点就用他的小剑去捅草丛里藏着的蜂窝。
既然不让捅,两个小不点就蹲在那儿远远地看蜂窝, 有蜜蜂回巢她们也不动, 就那么眼也不眨地观察了半天。
也不知到底在观察什么。
光是这么东玩玩西看看,竟也叫他们玩到了日落时分。
眼看快开席了, 郭幼明出来把他俩捞回去吃吃喝喝。
三娘这才注意到席上多了个人, 是个三四十岁的落拓中年人,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通身没半件东西是贵重的, 坐在席间却怡然自得,仿佛自己也是遍身锦衣似的。
这应当便是李颀那位琴师朋友了。
李颀、王维都是好琴之人,酒过三巡便请对方弹奏一曲。
三娘悄悄跑到王维身边,小声问王维此人是谁,这才晓得此人名为董庭兰,在家中排行老大, 所以朋友们都喊他“董大”。
董庭兰少时不事生产,到处拜访擅琴之人相互切磋, 但凡知道谁家有琴谱便死皮赖脸央着别人给他看看。
这种一心扑在琴技上的结果就是他人到中年依然家徒四壁、穷途潦倒,路上没钱了甚至直接当乞丐, 偏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说话间,董庭兰已经抚上了底下人送来的琴。
三娘当即坐直了身体,不再凑到王维那边说小话。
都是朋友相聚,席上没那么多讲究,董庭兰随手试了几个音,便开始弹奏他最擅长的《胡笳》曲。
董庭兰所弹的《胡笳》曲虽名为“胡笳”,实际上却是琴曲。
董庭兰今日便是弹奏《胡笳十八拍》,琴音婉转哀切,如泣如诉,叫人仿佛置身于茫茫塞外,听见了那颇具胡人风情的胡笳声。
这琴曲起源于汉末时期的蔡文姬,讲的是她既想早日归家又舍不下自己孩子的矛盾心情,无数文人墨客曾为之唏嘘。
三娘向来是很容易共情的,听这曲子听得鼻头酸酸。
等到一曲罢,她才问王维这叫什么曲子。
王维如实相告。
三娘一听“蔡文姬”就想起来了,那是东汉末年有名的才女。
汉末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为战,北方各族见你们自己打来打去,时不时就趁你内乱过境烧杀掳掠一番。
蔡文姬便是那时候被匈奴当做战利品掳走、与匈奴左贤王生下二子,直至十二载后才被曹操派人重金赎回大汉。
据说蔡文姬归汉后,曹操曾让她把蔡家藏书默写下来,于是她一口气默了四百多篇,无一字错漏!
是个很厉害的才女没错了!
天下一乱起来,蔡文姬这么了不起的才女尚且流落胡人之手十余载,更何况是普通人?
本来三娘只是觉得这曲子听起来叫人难过,想起蔡文姬所处的背景后鼻子更酸了,眼底蓄满了泪花儿。
她并没有深入地读史书,这些都是她从颜真卿那儿听来的,汉末后北方各族已经如此肆无忌惮,后面会有胡人彻底占据中原、两晋之间“衣冠南渡”的事就不奇怪了。
大唐对待外族都十分优厚,连日本来使都能在朝为官,像汉朝那种高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情况是不存在的。所以哪怕李俨“梦见”胡人可能扰乱大唐,她们一时也无计可施。
大唐真要乱起来了,有多少人能比蔡文姬幸运呢?
这么一想,三娘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鼻头红红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李颀这个主人翁瞧见三娘这般情态,命侍女捧来温水替她擦擦脸,口中笑道:“难怪摩诘早早收你当弟子,果真是个听得懂琴的。”
董庭兰也不由多打量了三娘几眼。
他平生不喜锦衣华服、不喜山珍海味,只爱自己的一把琴,偶尔受人之邀前去弹奏,他也会为了蹭口酒喝弹上几曲。
只是许多人要么瞧不上他的穷酸,要么听不懂他的琴曲,久而久之他也就不登这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大门了。
这次他愿意借住李颀家,一来是因为李颀说他家有本不错的琴谱可以借他研读,二来是李颀本身也是擅于弹琴的,勉强也算是个不错的同好。
没想到这么一个几岁大的小娃娃,居然能听他弹琴听得落泪不止。
等听了李颀的话,董庭兰又恍然了悟。
……原来这是王摩诘的弟子,难怪了。
一曲既尽,宾客自然又举杯欢饮起来。
三娘她们吃饱喝足,对喝酒不感兴趣,想出去玩耍。驸马萧衡便吩咐人跟着他们出去,正巧王维酒量不太好,便也起身说道:“我去看着她们。”
李颀也不拦着,径自拉着几个嗜酒的新朋友、老朋友一起喝个痛快。
王维随着两小孩到了屋外,只见夜幕早已悄然降临,周围竟是黢黑一片。
正是夏末秋初、风高气爽的好时节,又是逢上月牙儿小得看不见的朔日,满天星斗历历棋布,瞧着格外赏心悦目。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刚才还在哭鼻子的三娘这会儿又快活起来了,借着星光与灯笼的光亮左看右看。
王维正看着两个小孩儿高高兴兴地在外头玩耍,忽听三娘惊喜地喊道:“看,萤虫!”
按照古时的说法,大暑之后“腐草为萤”,也就是说季夏时节萤虫最多,到了立秋倒也还能瞧见它们打着灯笼寻找伴侣的身影,不过大抵都是些落单的可怜虫了。
萤虫大多只出现在乡野间,三娘和萧戡看到它们的机会都不多。她俩开始跑来跑去逮萤虫玩,逮到以后还屁颠屁颠拿去向负责出来看顾她们的王维献宝。
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萤虫模样的王维一阵沉默。
……真是谢谢你们了。
三娘很有探究精神地想琢磨怎么囊萤夜读,萧戡听她讲完囊萤夜读的故事后二话不说掀起自己的衣摆,嗤啦一声撕下片薄薄的白绸来,积极问三娘:“用这个裹吗?”
王维:?????
小孩子对这种说干就干的操作似乎接受良好,三娘就没有王维这么惊异,而是提出另一个重大难题:“我们没有针线,怎么把它缝成囊?”
萧戡也恍然想到了这一点,抬起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目光转到仆从提着的灯笼上,和三娘说起自己的主意:“把它们放进灯笼里,再用这布把开口处盖起来,这样萤虫就飞不出来啦!”
两小孩嘀嘀咕咕地商量好了,便开始更卖力地去祸害人李颀庄子上的萤虫。底下的人怕他们累着了,也一起帮忙抓,没过多久就成功把周围的萤虫都惊走了。
好在战果也是十分丰厚的,被他们腾出来当萤灯的灯笼里已经塞了不少萤虫,可惜比之周围的灯笼光芒还是有些微弱,其中一部分萤虫受了惊吓后便不再发光了,似乎不太适合拿来夜读。
那若明若灭的萤光倒是挺好看的。
三娘刚才抓萤虫抓得满头大汗,此时凑近看见萤虫在灯笼里盲目乱飞、挣扎徘徊,又忍不住对萧戡说道:“要不把它们放了吧。”
萧戡天生一股子莽劲,做事向来不爱问为什么,闻言二话不说把覆在上头的白绸挪开。
点点萤虫争相飞出。
三娘拉着萧戡退后一些,眼也不眨地看着萤火四散开去。
“我不该怂恿你跟我一起抓它们的,还是让它们自在地飞来飞去比较好看。”三娘认真和萧戡反省自己的做法。
萧戡看看天上渐渐飞远的流萤,再看看灯笼底下那几只被他们祸害到已经飞不起来的萤虫,点着头说道:“那我们以后不抓了!”
王维见时候不早,笑着提醒道:“走吧,该回去歇着了。”
三娘向来听话得很,玩了大半天也确实累了,乖乖跟着王维回去了。
夜里三娘冲了个澡,把跑出来的汗都洗得干干净净。
结果第二天就碰上了身上变得酸酸臭臭的萧戡。
三娘:?
三娘不动声色地挪得离萧戡远一些,跑去寻王维展示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习琴成果。
她绝对不是老师不在就不好好练习的坏小孩!
对这么小的“学生”,王维自然是鼓励为主,又教了她两首简单曲子指法供她平日里练习。
三娘信心满满地说道:“等九月放授衣假,我一定过来弹给您听!”
王维含笑应了个“好”字。
三娘这才依依不舍地和王维话别,与萧戡他们一起踏上归程。
很快地,驸马萧衡带着儿子回到公主府。
新昌公主刚哄睡一双小儿女,听人说萧衡父子俩回来了,忙出来看看儿子的情况如何。
这一看,唇角就止不住地抽搐。
大的满身酒气就不说了,小的身上臭烘烘是怎么回事?
还有儿子的衣摆怎么缺了一大块?
他们到底去干了啥哟!
爹带孩子出门,细心程度大抵是“崽活着就行”,想维持崽干净可爱的状态是不可能的。
竟是连件换洗衣裳都没有带。
新昌公主无奈地让人把儿子拎去洗澡,边跟着往里走边伸手戳着他脑门说道:“你看看你,身上一股子酸臭味,别人闻见了不知道怎么嫌弃你!”
萧戡听后睁圆了眼,气愤地说道:“好哇,难怪回来的路上阿晗不爱和我挨着坐,原来是嫌弃我身上臭!”
新昌公主:“……”
居然已经丢过人了!
新昌公主无情地吩咐底下的人把他多搓两遍。
第57章
又过了几日, 仁风里那边的宅院修整好了。仁风里离建春门很近,离南市也很近,竟是和他们在长安的宅邸差不多。
以郭家祖父几十年的积蓄不是买不到更好的, 只是如今在天子眼皮底下,你又是买庄子又是置宅,莫不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兜里有钱?
如今朝廷正缺钱呢, 年初圣人才刚下旨抄没了长安一富商的家财,谁都别撞枪口上去。
何况郭家祖父是想把这处宅院留给三娘的,自然不能买太贵,就像妻子说的那样, 当家的得考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 真叫儿孙因为这件事生出嫌隙来反而不美。
就按三娘得的赏赐来买吧,三娘不仅因为两次御前召对拿了赏赐, 还因为与皇长孙李俨一起发现那位懂得雕版印刷的老僧而得了厚赏, 换算下来买下这处宅邸和嵩山别业绰绰有余。
更别提玉真公主和新昌公主也给她赐了不少好东西。
哪怕这两位公主算是公主之中相对节省的,她们赏赐下来的东西依然样样都是上品。
要知道开元初李隆基减少公主食邑, 把皇妹降到千户、皇女降到五百户。结果公主们纷纷抱怨这么点食邑连出行的仪从都征调不过来!
而一个中下县的人口也不过千户左右, 下县更是直接不满千户。
倾举县之力都没法满足公主日常起居所需要的人手,可见她们的生活得是多么豪奢。
皇家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好处,都足够三娘有安身立命之本了。
有宅有地,想做什么都不慌!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仁风里离百孙院太远,三娘想继续去蹭课不太容易。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可以非休沐日留郭幼明陪三娘继续住官舍,等休沐日她们再回仁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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