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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小女官(春溪笛晓)


起初前来授课的翰林官对三娘是爱答不理的,后来见她实在聪慧又勤勉,渐渐也接受多了个女学生的事实,勉强也能对她一视同仁了。
没办法,任谁有个一教就会的学生,讲起课来也会格外有成就感。
更难得的是课后她几乎每次都会追着提问,问的还是明显经过思考的问题。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连本来很爱躲懒的几个小子都在她的带动下变得格外好学。
等下回圣人考校皇孙们的学问,说不准会大大地嘉奖他们!
在这么多的好处面前,三娘是个女孩儿这点小事便不值一提了。
三娘她们潜心读书到三月下旬,百孙院来了个新先生。
这人非常年轻,乃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名叫颜真卿。
按照大唐的诠选规定,新科进士得观察一两年才能正式授官,距离他拥有正式官职还有挺长一段时间。
在等候选官的期间,新科进士们可以各展所长,游走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充分展现自己的才华。
这一阶段就是拼人脉了,接下来你能去什么样的职位取决于你能挤进哪个圈子。
别人可能要苦恼怎么打进新的社交圈,颜真卿则没有这个烦恼,他虽然自幼丧父,但他祖父家、他外祖家都是官宦世家,伯父以及舅父与贺知章等人都是至交好友,可以说是从出生起就已经待在这个交际圈中。
颜真卿自幼聪敏好学,才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甲科,无论文章还是书法都已经在士林声名鹊起。
这不,才刚考中进士前来东都叩谢皇恩,李隆基就听人说起了他那手难得的好字。
李隆基当场让他露了一手,最终安排他这段时间留在洛阳教皇孙们习字。
没办法,颜真卿那手字写得太端庄方正了,李隆基觉得合该让他家孙辈好好研习。
三娘早上遛弯的时候就听贺知章提起过颜真卿,说颜真卿博学多才,又写得一手好字,她平时有什么不懂的只管请教他就好。
贺知章还给她讲了颜真卿写的《劝学诗》,就是那首有名的“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三娘听后对颜真卿非常钦佩。
这人生来便很聪明,读书竟还这般勤勉,难怪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
因为提前在贺知章那儿了解过颜真卿,所以三娘便分外期待这么一位新先生的到来。
于是在颜真卿抵达百孙院之前,三娘还现学现卖地给李俅他们介绍起这位新先生——
没错,就是他,就是那个夜半三更起来读书的人(三更灯火五更鸡)!

颜真卿过来的时候, 听到的恰好就是三娘正摇头晃脑给皇孙们背《劝学诗》。
更听到了三娘后面给皇孙们强调的“是他,是他,就是他”“大半夜起来偷偷读书的人就是他”。
颜真卿:“……”
颜真卿还真没想过自己还没正式被授官, 就得前来教导皇孙们习字,更没想到皇孙堆里还有个这般活泼的女娃娃。不过他在过来上岗前也听前辈提了个醒,说是圣人还让两个神童陪皇孙们读书, 倒不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三娘本来还兴致勃勃地跟小伙伴们分享自己打听来的消息,讲着讲着突然发现有点不对——
怎地大家都这么安静,而且还齐齐看向她背后?
三娘警觉地往后看去,只见身着春衫的年轻士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
对方瞧着约莫才二十五六岁, 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姿仪秀美, 眉目清朗,通身透着股远超于年龄的沉着。
“先生!”
三娘一下子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麻溜喊起人来。
脸上还很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她刚才算是背后说人, 且被本人听个正着!
颜真卿祖上出过不少显赫的能人,最早能追溯到孔子爱徒颜回。他本人也是读《颜氏家训》长大的, 为人再守礼不过, 见三娘面有赧色便笑着让她坐回原位去听讲。
见座中都是小孩儿,颜真卿也没上来就给他们讲什么结构与笔法,而是就着《劝学诗》给他们讲起些书法家的小故事来。
书法这东西,除了靠天赋,最重要的得是勤奋。
比如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名扬天下前也曾经写废了几万支笔。
据传智永禅师还把写废的笔收集起来立了个坟头, 上书“退笔冢”三个字,以此纪念陪他度过漫长岁月的心爱笔头。
这还是远的, 京师近些年还出了个书画皆绝妙的郑虔,他少年时因为家贫买不起纸, 只能客居慈恩寺,每天取寺中那些大柿子树落下的红叶来练字,勤勤恳恳地把每片叶子都学了个遍。
可见想在书法方面连出点成就来,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
三娘听得十分认真,不仅记下这些名家事迹准备回家勉励自家八叔以及兄弟姐妹,还对自己还没去过的慈恩寺心向神往。
原来慈恩寺不仅有可以题诗的大雁塔,还有很多柿子树!
李俅对此也很感兴趣,凑到三娘边上兴致盎然地讨论起来:“你说慈恩寺那边的柿子甜吗?”
三娘道:“我没尝过,不知道甜不甜。”她是个很有探究精神的孩子,当场开始安排起入秋后的行程来,“等秋天我们要是回了长安,我央八叔带我去尝尝。要是甜的话,我多摘几个带给你们吃。”
李俅道:“等回了长安我也要去!我要是去得比你早,那就换我带给你吃。”他兴冲冲邀约,“当然啦,最好是能一起去,这样我们可以直接吃现摘的!”
三娘点着头答应:“好!”
两个小豆丁仗着他们的位置比较靠后,堂而皇之地凑一起嘀嘀咕咕,而且话题已经离书法十万八千里。
李俨频频提醒无果,以至于他俩最终喜提新先生给他们留的双倍功课。
对此,颜真卿也颇觉无奈。
一开始,他是真的想当个对学生和颜悦色的好老师……
最后实在是没忍住罚了人。
李俅本来就不喜欢习字,颜真卿走后他就对着双倍功课欲哭无泪。
李俨道:“我给你提了醒的。”是李俅自己聊到兴头上,连颜真卿走到身边都没发现。
李俅很有些郁闷,但这个年纪的小孩对老师还是有种天然的敬畏,哪怕是出身皇室的李俅也一样,只能皱着一张小脸算自己要写多少张大字。
三娘也有点郁闷,她还是第一次挨先生罚,虽然罚得不重,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
以前她和李俅课堂上偶尔交头接耳说小话,先生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一方面觉得他们还小不必太严格、一方面也碍于皇孙们身份不想管。
还得是性格较真的颜真卿才会正儿八经地罚他们。
郭幼明过来接三娘回去时就注意到她情绪不高,不由关心地追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跟八叔讲讲,八叔帮你出头!”
三娘道:“没人欺负我。”她怏怏不乐地跟郭幼明说起他们说小话被颜真卿逮个正着的事,最后才说出自己情绪低落的原因,“先生会不会不喜欢我?”
她今天做了好多不对的事!
郭幼明伸手把三娘抱了起来,哄道:“怎么可能?他肯定会喜欢你。”
见三娘不太信,他还给三娘分析起来,说是长辈对看重的后辈才会分外严格,要是对你一点期望都没有,肯定不会管你的!只有希望你改好的老师才会罚你。
三娘本身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听郭幼明这么一开导便又支棱起来了。她立刻催促郭幼明走快些,她要回去写功课,一定要写得又整齐又漂亮,以挽回自己在新先生心里的形象。
她可乖可乖了!
郭幼明没办法,只得任劳任怨地加快脚步把她带回家。
三娘回到家后便一笔一划地习字,老老实实把颜真卿给她的双倍功课全写完了。
第二天一早,三娘还和贺知章说起此事,再次表达对新先生可能不喜欢自己的担忧。
贺知章都七十多岁了,鲜少有这种怀疑别人不喜自己的担忧。他笑着说道:“我当年与他父亲倒是有些交情,要不要我帮你与他说说?”
三娘思索片刻,摇着小脑袋说道:“我改好了,先生应当就不恼我了!”她还表示自己要向智永禅师他们学习,努力写坏很多很多笔。
贺知章颔首说道:“清臣他说得没错,想要练出一手好字确实得勤勉些才行。”
三娘表达完自己加练的决心,又好奇地询问贺知章这个在长安当了几十年官的权威人士:“慈恩寺的柿子甜吗?”
贺知章乐道:“我也没尝过,等回了长安我们一起去尝尝,到时候我约上郑趋庭带你们去写写红叶。”
趋庭便是郑虔的字。
这些年同在京师为官,贺知章和郑虔也是认识的。
姑且不论熟不熟,见了面总能聊上几句。何况郑虔可是以书画闻名的读书人,贺知章想约出来可太容易了。
三娘没想到贺知章还认得颜真卿上课给她们举例的郑虔本人,当即和贺知章定下慈恩寺尝柿子之约。
见三娘一眨眼又恢复了往常的精神奕奕,贺知章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最喜欢的就是三娘这样的小孩儿,每每瞧见她们活泼可爱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好几岁。
等到颜真卿再来给她们上习字课,三娘第一时间跑过去把自己的练字成果拿给颜真卿。
她不仅练完了颜真卿罚她写的功课,还自己加练了不少!
颜真卿见她这般用功,自是不会再计较她早前的些许过错。他说道:“听闻你从去年起便跟着贺监习字,我怕是没什么可指点你的。”
这时候的颜真卿才二十出头,书法虽隐隐有了“颜体”的雏形,却远还没有真正自成一家。他对贺知章、张旭他们这些前辈是十分敬佩的,近来一直打算抽空去拜访他们。
颜真卿那日上完课后又听说了不少关于三娘这位郭家小神童的事,早已从旁人口中知晓三娘跟着贺知章学书法的事。
三娘认真回道:“贺学士说您可厉害了,让我多听您的教导!”
颜真卿笑了笑,看过三娘的功课后便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李俨他们的练习情况,当起她们的临时先生来可谓是相当尽职尽责了。
李俨他们经颜真卿挨个指点过去,对这位新先生亦是心悦诚服。
到习字课上完了,他们还在三娘带领下围着颜真卿不让他走,力邀他多讲讲书法名家的故事。
比如王羲之那么喜欢养大鹅,会不会曾经被鹅追着啄?
听到被大鹅啄,众小孩竟都心有戚戚焉。
小孩子到了四五岁就爱遍地撒野,见猫撵猫、见狗撵狗,而不幸的是,大唐人爱学王羲之养大鹅。
瞧瞧咱这大鹅,羽毛特别白,战斗力还特别强,完全符合咱大唐人的特质对吧?所以身为大唐人,你家里不养几只大鹅都不好意思出去和人打招呼。
在座的这些小朋友无一例外,全都曾在人生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段去撵过大鹅。
接着便度过了难忘的被鹅追着啄屁股的一天。
王羲之,传说中大书法家,家里养了那么大一群鹅,到底有何妙法不被鹅啄?
好佩服哦!
颜真卿:?
小孩子的奇思妙想,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颜真卿只能尽力给小朋友们找了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可能因为他养鹅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平时只会好好坐在岸边观鹅,不会跑去撵鹅吧。”
三娘立刻点着头赞同颜真卿的话:“我后来不撵它们,它们确实不追着啄我了!”
颜真卿:“……”
所以你一个女孩子也去撵过鹅吗?!

孩子皮这种事, 一般和性别没多大关系,兴许与家中氛围关系更大。
三娘一生下来,上头已经有长兄长姐, 阿娘大多时候都盯着兄姊们管束,对她便宽纵许多,想着长兄长姐也能帮忙教导底下的弟妹。
一开始确实也是如此, 三娘到她祖父致仕前都是乖巧听话的奶娃娃,每天跟着长兄长姐识字背诗。
后来,后来她祖父致仕了,一家人搬到常乐坊定居, 偶尔回郑县老家祭祖兼小住。
家里人多了, 愿意带她玩的人也多了,她性子慢慢就野了, 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想着往外跑, 却也每天跟着她八叔乐颠颠地跑跑跳跳,男孩儿喜欢玩的东西她一样不落全玩了个遍。
去年清明回老家祭拜祖宗那会儿, 她还要学人点爆竹。她那小短腿跑不快, 是她八叔等她点火后抱着她撒丫子狂奔的,害得她八叔挨了她祖父一顿削。
叔侄俩当着郭家祖父的面诚恳认错,实际上觉得特别好玩,下次还想玩。
所以说三娘敢跑去撵大白鹅,很难不说是家里人惯出来的。
三娘见颜真卿一脸震惊,便给颜真卿讲述她八叔当初挺身而出英勇保护她的光辉事迹。
她八叔屁股上还有鹅叨出来的疤呢!
她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八叔为她承受了太多!
说起来她们郑县山好水好土地肥沃, 大鹅确实长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王羲之见了一定喜欢!
颜真卿道:“可惜右军没到过长安, 也没去过你们郑县。”
三娘不由追问:“他为什么不来呢?”
在她心里最繁华的地方就是长安啦,其次就是洛阳。哪怕她没去过别的地方, 却也觉得别处肯定比不得长安的,毕竟长安可是大唐国都!
颜真卿给她们讲起了王羲之生活的时代,他不是大唐人,而是东晋人,距离他们有三四百年那么远。
那时候西晋因为内忧外患而动乱不断,以至于中原士族不得不举家南逃,史称“衣冠南渡”。
比如王羲之他们便是出身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家中在两晋交替之际仓惶迁往江南定居。如今江南文教昌盛,一定程度上当年那次“衣冠南渡”的影响。
只是对于那次“衣冠南渡”的亲历者而言,那无疑是极其屈辱的遭遇。
中原大地落入胡人之手,中原百姓沦为胡人治下猪狗。高高在上的世家后裔不得不携家带口宛如丧家之犬般逃往南方,即便南渡后依然锦衣华服享无边富贵,胸中的志气也已磨灭了大半。
所以在南渡的最初那几十年,许多人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北伐,比如祖逖、谢玄、桓温等人都曾率军北上。
哪怕这些力主北伐的人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可兴师北伐、夺回失地始终是贯穿整个东晋的重大议题,期间甚至曾经夺回过洛阳这个昔日的国都。
只可惜那些短暂的胜利终归是梦幻泡影,最终连东晋政权都轰然崩塌。
直至隋唐时期才迎来了真正的南北大一统。
所以王羲之是没有办法到洛阳和长安来的,因为他正是“衣冠南渡”中的一员。他孩童时期便随着家人仓惶南下,老来怕是都不记得琅琊郡是什么模样了。
颜真卿祖上同是琅琊人士,对这一段屈辱历史便比旁人更了解几分,提及当年那五胡乱华的惨祸不免也比旁人多几分愤慨。
李俨等人年纪都不大,还没到读史书的年纪,这会儿听颜真卿说起当年那些个公子王孙南逃江南、龟缩一隅,只觉那些个胡人着实可恶,那些个无能皇帝以及昏官庸吏也着实可恶,竟连自己的国都都守不住,叫胡人占走了整个中原!
那可是国都啊!
试想一下,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连长安都回不得了,那该是何等的屈辱与不甘?
真是太气人了!
李俅当即激动地嚷嚷起来:“我们大唐绝不会如此窝囊,真要有那么一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长安!”
其他小孩虽比他内敛许多,却也都是这么个想法。他们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若是长安被人占了去,他们必不可能像东晋那些皇室子弟、世家大族那样举家逃亡。
他们绝对不会丢下长安!
只李泌静默不语。
颜真卿讲的是两晋之事,实则大唐未必没有这样的忧患。
当今圣上重用了不少胡人,放任他们镇守一方、拥兵自重,且还将大量外族迁至重要城镇周围,予以轻税薄赋的优待。这些人看似是民,实际上是兵,只是不需要朝廷给军饷,战事一起他们便能跨马上阵。
这类胡人将领与外族军队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还不花朝廷的钱,用起来可不就分外顺手吗?
这便是有名的“城傍”制度。
更要命的是,开元年间朝中兵制便已经开始转向募兵制。
当初萧嵩这位徐国公就曾作为募兵制的重要执行者,二话不说便把宿卫京兆的府兵统统换成了募兵。
相比于常年为兵役所困的府兵,这些招募来的士兵个个精神面貌良好,瞧着比府兵精悍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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