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吉祥花纹的颜色一般也很喜庆,瞧着确实与她那身花里胡哨的衣裳十分相近。
三娘:?????
三娘气鼓鼓地反驳道:“我衣裳上没有花,不能叫花衣裳。”说完她又一脸苦恼地看着眼前的羯鼓,她只学了琴,不会击鼓,难道又要多上一门课吗!
她绕着羯鼓连转两圈,才和钟绍京说起自己的烦恼。
钟绍京道:“圣人不喜欢琴,你别学琴了,学击鼓便好。”
三娘当即和他分辨起来:“我学琴又不是为了圣人喜欢。”
钟绍京哈哈笑道:“那你把圣人赐你的两杖鼓还回去。”
三娘道:“可是刚才看圣人击鼓,我觉得两杖鼓也很有意思!”
钟绍京乐道:“既然有意思便都学了吧,只是别去你老师面前击鼓,说不准他会嫌你吵。”
三娘认真记下了。
三娘带着“何方可化身千亿”的忧愁归位继续认真干饭。
待到众人饭饱酒足(其实除了三娘基本没人认真吃)、餐食撤去大半, 这次晦日宴饮便进行到另一环节,有宫人捧盘鱼贯而出,手中托盘皆是文房四宝。
歌舞有了, 怎么可以没有诗文!
三娘本来还在看热闹,结果有个温柔美丽的宫女姐姐款款来到她身边,没等她从对方的姣好笑颜里回过神来, 对方已经笑吟吟地把一份文房四宝摆到她面前。
三娘一愣。
郭家祖父也是一愣,他有些着急地询问那位宫人:“是不是拿错了,怎地给我们晗娘也拿了一份?”
那宫人笑答:“这是圣人特意吩咐的,入席的人都有份。”
三娘左看看、右看看, 发现对面的李泌面前确实有, 至于李俨他们是没入席的,他们应当是在别处开开心心地吃吃喝喝。她脸上一点愁容都没有, 还甜滋滋地向那宫女姐姐道谢。
郭家祖父那叫一个犯愁, 他虽然准备了不少诗作,可要命的是这次应制诗是分韵的。
比如前头的张九龄等人分到“林”字, 他们写诗就要压“林”字韵;轮到他们这些分到“寒”字, 他们便要压“寒”字韵。
且不说他不可能每个韵都准备两首诗,就算准备了又如何?他难道还敢明目张胆地在御前把诗背给三娘听不成?
旁边的钟绍京注意到郭家祖父的满面愁容,笑着看向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三娘:“你祖父瞧着挺担心你的样子。”
三娘闻言转头一看,果然对上她祖父忧心忡忡的视线。她信誓旦旦地说道:“您别担心,我能写的!”
她已经把《初学记》读完了,又与贺知章他们学了许久的对句。
虽不能保证写得多才华横溢, 试着写出首应制诗来还是可以的,谁会要求她一个堪堪满六岁的小童写出全场最佳的诗作?
三娘有这样的认知, 自然是半点都不慌的。她没管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只一本正经地研究起眼前的韵脚来。
钟绍京见她小脸上满是认真, 便也没再调侃她,由着她独自思索去。
其实这种场合有的是人想出头,哪怕面前摆了笔墨,你着实写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事。钟绍京就不打算写,他命人把他面前的酒满上,很是随意地仰头喝酒,压根没把这次应制诗当回事。
他都是回京养老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要不是觉得这次出来玩应该挺有趣,他估摸着都不会跟过来。
相比于贺知章、钟绍京他们这些久居官场的熟手,三娘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应制诗都是头一回,所以她压根没空管周围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听过晦日可以祈祷送走很多不好的东西,为接下来一整年驱邪避灾。
她不晓得这类诗的主题思想大抵都是歌功颂德,只当这是向老天许愿的好机会,煞有介事地在心里列举想要送走的坏东西。
她阿耶之所以要离开家很久,就是因为边关多战事,所以她最希望能把打仗这种坏事送走,从此天下太平。
接着她又想到冬日里那群抄书抄得手都要冻僵的读书人,又想把那要命的严寒送走,大家都不会冷。
当然了,还有些她个人很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她特别不爱吃的芹菜,她也是很想送走的,最好永远不要在她们家餐桌上看见。
夏天的蚊子也很讨厌,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在,它们都爱追着她咬,一不小心就是一手的红包包!她八叔特别坏,说夏天要和她睡一块,让蚊子咬她一晚上,换他一夜安眠。
太可恶了,要是能把它们全部送走就好了!
她仔细数了半天,觉得坏东西好多啊,只能挑些最想送走的入诗。至于那些不是特别重要的小问题,她自己努力克服就好。
三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构思全诗。应制诗的写法她已经从贺知章他们那儿粗学一二,大抵是开头应当点题,中间几句得对偶工整,最后再收收尾就好。
收尾最好还能升华主题。
比如宋之问、沈佺期被上官婉儿评出高下那一回,宋之问之所以胜出就是因为他收尾那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收得余韵无穷,被称为是“佳句中的佳句”。
与之相反的是沈佺期收尾那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最终获得的评价是“累句中的累句”。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可见这种命题作文自古以来就是有模子可以参照的,只看有没有人去总结归纳罢了。
三娘脑海里倒还没形成非要按着模子写的思维,她艰难地把最想送走的东西挑拣出来,诚心诚意地开始写诗祈祷起来。
首先当然是告诉老天这里是何时何地,免得老天不晓得该上哪儿帮忙赶走坏东西。接着就开始用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练习成果把坏东西一一列出来,细数自己的一长串晦日心愿。
这时候就体现出学会用典故的好处了,一件很复杂的事可以浓缩成一个词。
像宋之问那句“自有夜珠来”,说的就是汉武帝曾经救过一条大鱼,大鱼为了报答汉武帝给他送来一双夜明珠。
只要善用典故,一句诗里可以塞进非常丰满的内容!
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写什么,下笔便十分流畅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练字,一手字写得不能说有多好,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绝对已经可以夸一声“不错”。
钟绍京见她思索过后提笔就写,颇好奇她会写出什么诗来。不过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写诗,他也就难得地当了回体贴人,不曾凑过去直接看她写。
场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当真凑过去看,说不准会有人疑心诗是他在代作的。这种风言风语他压根不会在意,可谁知道这小孩儿会不会哭鼻子?
唉,他对这小友可真不错,泉下那些老友们知道了指不定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他。
钟绍京把自己想乐了,又仰头灌下了满杯的酒。
宫宴就是这一点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尽兴!
钟绍京难得地耐着性子等到三娘把诗写完,才挑着眉对她说道:“拿给我看看。”
即使是想满足自己好奇心,钟绍京瞧着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给你把把关”的态度。
三娘与钟绍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态度,见墨迹差不多都干了便捧过去给钟绍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写出这么完整的一首诗,心里也挺没底的,想听听钟绍京看法如何。
旁边也在等着孙女把诗写完的郭家祖父:“……”
瞧你刚才一副只顾着喝酒的态度,结果开口开得比谁都快是怎么回事?
钟可大啊钟可大,你怎么说都是个儿孙满堂的人,怎地还来抢别人家孙女!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里头那浓浓的危机感,一心等着听钟绍京的点评。
钟绍京把诗稿拿过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着便朗笑着招呼贺知章:“老贺,你教出来的小娃娃,你来秤量几句。”
钟绍京说话没避着旁人,引来不少人注目。
贺知章本来还担心三娘会不会因为紧张发挥不好,瞧见钟绍京这态度便明白了,看来三娘的诗写得不错。
他也笑着接过诗稿读了起来,越读眼睛便越亮,只觉这诗全无应制诗的空洞,句句都清隽自然。
不仅那希望天下无饥寒、无战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赞同,那“天公如果还有空我希望可以让夏日蚊虫也统统消失”的稚气结尾读来更是分外可爱。
真就是把晦日当成许愿日来过了。
这诗当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里来一碗冰镇梅子汤,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舒坦、无一处不清爽。
三娘为了听点评,已经屁颠屁颠跑到贺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着听他怎么说。
贺知章本就是个爱诗文的,瞧见三娘星眸烁烁地等着他开口,只觉很想把这小孩带回自己家养去。
半年前他给郭家祖父赠字帖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当真能碰上个与诗书方面都颇有天分的小娃娃。
写诗这种事,技巧可以学,典故可以攒,可具体学成什么样还是得看各自的天赋。
贺知章笑着夸赞道:“你这诗写得极好。”
没等三娘积极追问“好在哪里”以及“哪里可以更好”,旁边就有人讨要她的诗稿过去看,其中以离得比较近的李林甫最先开口。
贺知章便把诗稿传了过去。
郭家祖父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女的诗稿离自己越来越远。
李隆基正欣赏着群臣或冥思苦想或挥毫疾书的模样,瞧见贺知章这边的异动后饶有兴致地遣高力士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高力士姿仪一如既往地随了李隆基的喜好,长得算是宦官中的翘楚。
当然,他也不仅是长相合李隆基的心意。
当年高力士在韦后之乱时便立下过不小的功劳,从此入了太子府成为李隆基身边的心腹,可以说是最早跟着李隆基的潜邸旧人。
即使是放纵不羁如贺知章,瞧见高力士过来后也挺客气地询问:“高将军,是不是圣人有什么吩咐?”
李隆基爱用宦官,只要宦官做事合他心意便会授他们个三品将军当当,所以高力士也兼任右监门卫将军,众人见了他便该喊一声“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圣人看你们这边挺热闹,便叫我过来瞧瞧。”
李林甫已把三娘的诗稿读完了,他本就与高力士有旧,当即笑着把诗稿拿给了高力士并说明原委。
三娘好奇地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力士。
从前她其实也见过高力士,不过他大多安静地立在李隆基身侧,极少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离了李隆基身边,才叫人看出他的不凡来。
高力士察觉三娘望过来的目光,转头朝她笑了笑。
高力士从小在宫中长大,审时度势的本能几乎印刻到了骨子里。
他不知李隆基对这个小娃娃的宽待能维持到几时,但他从来不会在李隆基还在兴头上的时候去扫兴。
既然已经问明原委,也拿到了引起众人议论的诗稿,高力士没再耽搁,拿着到手的诗稿回去向李隆基复命。
众人看向三娘的目光越发不同了。
要知道在场写诗的人这么多,李隆基当然不可能一一看过去,都是择出每一韵中最好的那首才能呈到御前。
现在李隆基却直接命高力士下来取走了这小娃儿的诗!
这么小的奶娃娃,说不准连王梵志那种“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都写不出来……
有人酸溜溜地想。
第36章
事实上不仅诗稿被带了回去, 三娘也被高力士顺便捎了回去。她不是第一回 到李隆基近前了,心里头一点紧张都没有,一双眼睛更是熠熠发亮, 想听李隆基为她点评一二。
倒不是她觉得皇帝的点评更要紧,而是刚才她没从贺知章那里听到更多的评价,所以想凭借自己的努力(比如使用十万个为什么技能)争取争取。
李隆基见她屁颠屁颠跟了过来, 也觉得挺有趣。
这样的小孩儿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副干劲满满的模样。
人对小孩子的要求本来就不高,李隆基本来已经做好看到首打油诗的准备,不想细读之下却发现这诗不仅对偶工整、用典精到,言辞更是颇合韵律。
大唐是个热爱歌舞的时代, 很多诗不是光用来读的, 还是用来唱的。
尤其是宫宴上这种应制诗,那更是谁写得最好便当场让乐师奏乐歌一曲。
所以时人写诗时字里行间往往追求合韵合律, 不然唱着拗口的话也会影响传唱度。
三娘学诗的同时恰好也在学琴, 且都有不错的天赋,两者虽俱是初学, 写起诗来却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所以像贺知章、李隆基这些浸淫诗文音律多年的人拿到她的诗, 那都是越品越觉别有滋味。
李隆基颇有些爱不释手,见三娘还一脸期待地在边上等着自己的点评,便笑着说道:“方才那面羯鼓送你倒是送对了,须知羯鼓乃是八音领袖,配你的诗肯定很有趣。”
他说完还点名让在梨园中冠绝一时的李龟年上前来,钦点李龟年来奏唱三娘这首诗。
李龟年三兄弟都极有音乐才华, 而且名字也起得很妙,分别是龟年、彭年、鹤年, 个个都有长寿寓意,非常对达官贵人的胃口。
他们开元初在岐王等权贵府邸来回演出, 很快引起李隆基的注意,没过多久便召他们入梨园当宫廷乐师。
如今凡有宫宴,李龟年便能随侍左右为李隆基献唱新词新曲。
三娘不知晓李龟年在梨园中的地位,听李隆基这般吩咐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李龟年身上。
李龟年能带着两个弟弟游走于达官贵人之间,相貌仪态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三娘只觉李隆基身边这些人当真没一个是不好看的,不管是张九龄他们这些不算年轻的老臣,还是李龟年他们这些尚算年轻的乐师,一个两个俱是姿仪不凡。
李隆基见三娘看得眼也不眨,不由笑问:“怎么?你也认得李龟年?”
三娘回道:“不认得!但是他长得好看!”
李隆基听得直乐,特意逗她:“他家中还有两兄弟,也和他一般好看。”
三娘震惊地睁大了眼,很难想象三个长成李龟年模样的乐师齐聚一堂会是什么模样。
李隆基哈哈大笑,当场满足了她的心愿,叫人把李龟年两个弟弟也召出来,叫他们一起奏唱第一首呈到御前来的新诗。
李龟年三人领命退下去准备。
李隆基让三娘直接在边上坐下吃些茶点,等听完她自己写的诗再走。
三娘只是喜欢欣赏好看的人,真见了也就是多看几眼,小孩子“思无邪”的率真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能听到别人把自己的新诗唱出来她当然很高兴,不过她等了半天也没获得详细点评,这会儿面对满桌茶点也没什么心思尝了。
三娘卖力地把方凳往李隆基那边挪了过去,凑到李隆基近前开始和李隆基讲起自己写诗时的心路历程。
她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构思给讲完了,才开始追问李隆基许多问题:想表达这个想法的话,她的典故用没用对?有没有更好的典故?
在三娘的认知里,李隆基是天子,是一国之尊,是整个大唐的所有者,那么李隆基一定是个无所不知的聪明人!
既然刚才没机会向贺知章他们仔细请教,这会儿当然要逮着李隆基问个尽兴。
李隆基:“……”
这小孩还真是一点都不拘束。
面对小孩儿满含期待的灼亮目光,李隆基哪怕不懂也要装懂,何况他本来就是个精擅此道的风雅帝王。
他当真给三娘讲起更多合用的典故来,听得三娘乌瞳更为炙亮,满脸都写着“您好厉害啊”的惊叹。
李隆基平生最爱的是音乐,经常亲临梨园点拨诸乐师,时不时享受一下为人师的乐趣。指导小孩子写诗如何用典这种事他倒是第一次做,感觉还挺不赖。
主要还是三娘聪慧,一点就通,往往你只是讲了个词,她便能明白你要说的具体是什么。
……难怪贺知章他们都爱指点她。
李隆基心情颇不错,万般惬意地倚坐在那儿听三娘提问。
见到三娘得了这样的待遇,哪怕是刚才在心里说酸话的人也不得不面对现实:看来这郭家三娘确实有那么一点诗才,否则不会连圣人都对她这般另眼相待。
许多人正各怀心思地暗自琢磨着,李龟年三兄弟已经做好演奏准备。
他们兄弟之中鹤年擅歌,彭年擅舞,龟年不仅曾以歌喉名动一时,还精擅多种乐器。
他们在梨园中地位超然,宫宴上由他们演出时大半宫廷乐师都听凭他们调度,可见他们多得李隆基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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