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像是记差了。三姑娘生在腊月二十四。到了这个年末,可就算是十五了。赶明年就是及笄之年,要退学,回家准备相看亲事了。”
一晃神,那个当初在自己跟前说起豁了口,寻不到好夫婿的姑娘,也要及笄了。
戚夫人望向窗外。疏忽一晃,二十余年。京都纪府正院,这个除开老夫人的福荣院之外,最为宽敞的院子,在这二十余年间,越发萧瑟没落,连窗外的那株牡丹也许久不曾开了。
她时常见着桑家三姑娘。这孩子虽说冲动莽撞了些,可浑身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辰,瞧着就让人欢喜。
再有那一对酒窝,当真是可爱的紧。
如此的姑娘,不能可惜了。
戚夫人吩咐着:“往后绛雪轩要是有事儿,你遣几个丫头,盯着点儿。”
◎我于你而言,只是先生罢了。◎
经过几日的黄梅雨, 这日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桑府三个小的,以及纪府几位公子、姑娘, 齐刷刷出现在北郊马场。此处人烟稀少,且又是戚夫人带来的陪嫁。
无甚可担忧的, 很是便当。
桑沉焉身着一身崭新的骑马装, 于冉冉升起的朝阳下, 扭头看来。
许是阳光太过刺眼,纪明立于她身侧,只能看见少女挺拔的鼻尖,如工笔画一般的轮廓, 封腰塑身,窄袖利落。
这阳光委实刺眼了些。
不及如何感叹, 听桑沉焉嬉笑,“先生,这小马驹真是送与我么?”
纪明被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自然。身为先生, 怎能让学生败在求学之前呢。”
光明利落的言语,丝毫没有私心。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背后全是私心。
她及笄在即, 明年也当从明理堂退学,当是再无可能在绛雪轩念书习字。
没有未来,也没有你我。
在仅剩的半年时间中,纪明愿意好好做个先生。权当那日明德楼, 他的袍子从未被沾了墨的狼毫污过。他还是那个心无旁骛, 于这光鲜盛世下, 在小小角落沉默的一人。
“先生真好。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若是当时先生收下钱家三姑娘做学生,我可是会好生羡慕一番的……”
桑沉焉骑在小马驹上,絮絮叨叨说起了当年。彼时纪明方游学归家,她跟钱弗若二人为了明理堂最差姑娘这个名头,来找纪明拜师念书。
因着她一点子骑射功夫也无,只能骑在马上慢走。
纪明一步步跟着,听着她的絮叨之言,一丝不耐也无。直到她歇了话头,方说道:“不会的。”
桑沉焉未明白,再次问道:“什么不会?”
“我是说,若是当时来找的是钱三姑娘,我不会收她为徒的。”
“为何?”桑沉焉突然来了兴致。她一直以为,能得纪明为先生,全是因着她坚持不懈。
纪明好似从遥远之处回神,双眼无神瞭望前方。
跨过这似有似无的栅栏,便是一望无垠的层层山峦,连绵起伏,山雾氤氲。
半晌之后,纪明干巴巴道了声“不知。”
或许从北地游学归来的那个傍晚,迷迷糊糊隔着飞絮相望的那抹身影开始,或许从受了寒气越发瘦小,却依旧鲜活朝气的那几声“纪大公子”开始,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话,又该与谁说去。
自是无人。仿若那层峦叠嶂之间的山雾,热气未起,由得她猖狂罢了。不消几个时辰,只能是山是山,水是水。
纪明如此安慰自己。
时间万物,最是人心不可谋。
不到片刻功夫,少女又问起了这身骑马装可是好看,过些时候再来,换一身新的如何,亦或是小马驹该如何喂养,诸如此类,不过是些琐碎之事。
纪明平日思量最多的,不是官家如今何等态度,就是月氏和羌戎的战事何时才有个结果,而今他却认真思考着,闺阁姑娘,娇娇年华,是该穿得鲜亮些才好。
如此这般,二人恍若无人,在偌大的马场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旁桑钰嫣,桑正阳兄妹都已然回帐下歇息去了,更不消说几个小的,早就嚷嚷着人困马乏,看庄头钓鱼去了。
一时桑钰嫣从帷幔后出来,想着瞧瞧桑桑在何处,别是高兴得忘了休息。她方朝着马场内走了三五步,便瞧见二人于骄阳下走来。
桑沉焉仍旧骑在马上,纪明牵着缰绳,随身候着。偶有热浪袭来,姑娘的嬉笑之声飘散,男子袍角翻飞。
如斯场景,桑钰嫣心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惴惴不安,好似有块大石,压着自己一摇一摆沉将下去。
回程途中,桑钰嫣和桑沉焉姐妹二人共坐一马车,纪府的公子和姑娘分坐各自马车,纪明和桑正阳则在一旁护卫。
过得明德楼,车帘外传来纪明温柔的言语,“今儿虽说是我邀请诸位去骑马,可实打实劳累了几位妹妹,此前我已遣了落玉和碎砚,买些明德楼的点心,还请各位妹妹收下。”
说罢,就见着桑沉焉撩开帘子,嬉笑着谢过,接过一盒子点心进来。
桑钰嫣心中的惴惴之感,愈加深刻。又见桑桑打开盒子,里头装着五香糕、玫瑰酥饼,并三五个黄冷团子。
皆是自家妹妹素日里爱吃的。
接过桑沉焉顺手递来的五香糕,桑钰嫣有些发愣,五香糕的酥皮也太脆了些。
“桑桑,你日常在绛雪轩念书,先生待你可好?”
桑桑正一口五香糕下去,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个小仓鼠。
“二姐,莫要担心,先生待我极好。日日给我点心,凉茶,前日还吃了冰丸子呢,”未见自家阿姐同自己一样开心,桑沉焉猛地改了口,
“日前先生还亲手教我写字呢。”
酥皮委实太脆,桑钰嫣一个不稳,捏碎一层。
故作镇定,“纪大公子不是一直在教你卫夫人小楷么?”
“是啊,只是前日先生说我,楷字写得不好,他自己亲自写了一个,让我临摹呢。”
听罢,桑沉焉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回去。五香糕终于入口。
纪府规矩甚严,纪大公子更是从小便有小夫子的称呼,到底是自己多心了。
往后的日子里,纪明隔三差五,便带着桑沉焉、桑钰嫣、纪府几个公子姑娘,出门郊游,各处文会,诗会,茶会。
他们于仓山之侧放风筝,于洛水之上观星辰日月,于朝霞未起之时踏秋山之巅,于满目霜红之日赏落霞万千。
每到一处,纪明总是悄然立于桑沉焉身侧,待余光瞄见她的笑意,他便从眼角散出几分忧愁。
我于你而言,只是先生罢了。
往后的岁月,愿你念起闺阁年华之时,能记得这段岁月。
在无人瞧见的角落,桑钰嫣越发愁上心头。
时日雨打芭蕉,仇人断肠,崔道之不知因何,总算是再次登门致歉。此前他已然来过一遭,在褚夫人处得了没脸,也没能见到心念念的二姑娘。
此番他再次出现在桑府正厅,到底是能见着二姑娘了。
褚夫人特意将屋内之人统统撵走,留得她二人把话说明白。
而今桑钰嫣一身天水碧对襟长衫,立在屋檐下。秋水顺着瓦当稀稀落落而下,滴答之声,声声敲在人心弦,落寞寂静。
秋日无痕。
她一言不发,崔道之以为她在等自己开口。起身从玫瑰椅离开,阔步到屋檐下,共享一片黛瓦。
他知道她在避嫌,可他不确定的是,她是否也不想见她。
“二姑娘,多次叨扰,是我犯错在前。还望姑娘见谅。”崔道之踌躇许久才出声。
“听说崔公子多番前来,是为了亲事?”桑钰嫣冷声道。
知道的,晓得这姑娘是在言语自己的亲事,不知道的,恐以为说的是不知何人闲话。
忒没个寻常姑娘的害羞模样了。
崔道之适才还乱得厉害的心跳,霎时间被缰绳捆住,“我知给姑娘带来许多不便,可你我……若是还有以后,我定然好好相待。绝不委屈姑娘半分。”
桑钰嫣抬手去接瓦当的落水,任凭雨水滴落在自己手心。一滴一滴,断然没有停歇的时候。
正当崔道之心沉得厉害之时,听她道来,“崔公子你听,这雨声,有没有落下来。”崔道之无言,不知她是何意。
“雨落下,落在瓦当,落在庭院,亦或是落在我掌心,从来不是它的主意。它不能决定落在何处,亦不能决定何时落下。它只能跟着风,随着闪电春雷。
你瞧,它像不像这世间的所有姑娘。
她们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能如自己所望的那般活着,只能龟缩在后院,盼望着夫婿,盼望着儿女。
诚然我没有冲破世俗的魄力,也只能如浮萍,飘荡。
崔公子身为相府公子,齐大非偶,非我所愿。”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何况是桑府这小小之地。褚夫人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桑正阳和桑沉焉也一般冲动,唯独二姑娘桑钰嫣,早早管家理事。
如同桑翊,看透世间许多事。却又比桑翊多上一分冷清。
即便是随风飘荡的浮萍,她也要守住自己。
做个清醒之人。
男婚女嫁,出自父母之命。尚未提亲,也未相看,崔道之就替她惹下这样的麻烦,着实不是良配。
崔道之听罢,怔住。半晌不能回神。
“姑娘所言,可是当真?”
作为崔相公次子,京都二公子,凡他所到之处,莫不是捧着他,顺从他,这般多年,他还从未被人拒绝过。
在他眼中,他上赶着同桑正阳交好,已然很是迁就他人了。
临了,得上句“齐大非偶”。
如何让人咽的下这口气。
“崔公子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个国子祭酒家的姑娘,没有煊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才情。崔公子自当值得更好的姑娘。”
“你果真这般想的?”
“从无一句虚言。”
本是绵绵的秋雨,突然迎来一片惊雷,淅淅沥沥,顺着屋脊,滑过瓦当。
有了几分黄梅雨的急切和匆忙。
崔道之从没被人拒绝过。原本激荡无比的内心,忽的如同这急来的暮雨,落到地上,落到屋檐,落到苍翠,
没有一处是齐整的。
登时他甩袖阔步走入雨幕中。雨傪风僽,抛起宽袖,溅起水渍。凄怆悲凉,一如这场秋雨。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仙女:因为突然有个加急的案子,昨天没更,明天可能也没空更新,在此向大家致歉啦!非常抱歉,下周事情做完了再补回来!
对不住啦!
那日的秋雨, 绵延数日不绝。
这日桑沉焉一如往常,于绛雪轩习字。自觉眼下的卫夫人小楷较往日更加飘逸,她抬头望向书案后的纪明, 盼望得到先生的一二夸赞。
却见他不似往日沉稳,眉眼之间添了一丝愁绪。桑沉焉登时想起, 方才习字之时, 好似于潇潇秋雨中, 听闻几声焦急地翻书之声。
“先生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若是可行,学生可为先生分担一二。”
纪明闻言,抬手捻了捻紧蹙的一双剑眉, “无事。先生安好,你, 专心习字便是。”
桑沉焉搁下狼毫,跽坐着朝纪明的方向靠了靠,“先生骗人。先生分明是有了为难之事,却骗我说好着呢。难不成先生忘了你我之前的约定不成?”
数月之前, 二人约定,知无不言,半句不欺瞒。
纪明念起那个燥热的午后,透过窗牖的蝉鸣, 面如彤云而至的三姑娘,
更有那声委屈的问责——先生,你为何要骗我!
纪明咧嘴笑得无奈,半晌之后方道:“当日之事我记起来了。而今先生又错了。改日我们再去北郊马场骑马可好。那头小马驹可是长高不少, 已经有了几分她母亲的风姿。”
说着, 纪明佯装不在意看来。
少女袅袅婷婷坐在北面窗户之下, 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也好似飘荡着远去。只见她,弯月眉下一双翦水秋瞳,满满的都是担忧之色。
赤忱,热烈,毫不掩饰。
这样的神色落入纪明眼中,他心中更觉愧疚,不堪。
在三姑娘眼中,他是先生,是该日日孝敬,时常关怀的先生。
可,在他纪明眼中,全是乌糟糟一团。
他如今,已然当不起这声毫无私心的先生。
他合该去圣人跟前,好生忏悔。
“先生既然知道错了,也记起来当日的约定,那先生该告诉我,先生所愁苦的是何事?学生不愿先生难过,是真心实意替先生分忧。”
因着他许久未继续说话,桑沉焉担忧得如是说来。
听罢,纪明心中愈发沉重。闭眼再睁开,起身踱步至南面窗户之下。
“听闻今秋月氏收成极为不好,已在筹谋南下。”
从泰康一十八年冬日那场大雪开始,到而今泰康二十年秋,月氏先是隆冬大雪折了好些牲畜,而后又遇大旱,可谓是极为艰难。
月氏南下,还有北面的羌戎顶着,大邺本也无甚操心的。然,去岁羌戎就已不敌,被掳去几位皇子,人心涣散,畏月氏铁骑如虎。
一山之隔的大邺,仍旧歌舞欢腾,修园造林,盛世壮哉。
纪明于泰康一十八年游学归京,一面是是因着北地即将来临的战乱,一面是因着次年的春闱。
却不想,到了如今,甚也没有。
“先生可是在愁苦羌戎不敌,纵容月氏过了阴山之事?”
桑沉焉素来不太关注朝政,只在纪明,汤先生处,听过几嘴。是以,她不太确定地追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如是,家国,亦如是。
三姑娘,你可知而今的王太尉,是个怎样的人。”
南面窗扉洞开,可见秋雨不断,天穹阴沉。雨珠簌簌,打在碧波池,溅起阵阵浪花,打在芭蕉,滴滴答答。
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已经近乎两年光阴。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纪明。他负手而立,好似与窗外的秋雨,融为一体。
忧伤凄凉,内心万般愁绪,却只能在绛雪轩,这方寸之地蹒跚来回。
不及思量,又听见纪明道来。
“王太尉,本是早年跟随官家在外的宫人。当年的官家,藩王之子,当年的王太尉,不过是为了皇家子弟的颜面而存在的宫人。这些年天平盛世,刀兵未起,王太尉从内都知,官升太尉。
位列司殿帅,魏元帅,谢将军之前。
你说,若是羌戎不敌,月氏于阴山以北突袭,谢将军该如何应对,枢密院又该如何应对?”
纪明一声喟叹,“太平许久,大邺□□如何立朝,大抵都忘却了。”
男子一直背对桑沉焉而立,她只能瞧见他笔挺的身姿,圆领长袍后脚。许是因着桑沉焉跽坐在蒲团上,她眼中的纪明好似于泥泞中挣扎起身,即将破空而出,直奔云霄。
她颤抖道:“先生,既是大战在即,料想不论枢密院还是兵部都不会推诿才是?”
未曾真真接触过朝政的姑娘,说起话来当真天真得紧。
一言入耳,纪明不愿去戳破桑桑心中的太平盛世幻想,也不愿在她跟前继续说道朝政,轻声道:“但愿如此!”
“先生此言,是觉得学生天真了些,是么?”
纪明蓦地回首,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何出此言?”
“先生所忧愁之事,必然不会这般轻易解决。再者,既是军政大事,自然都不是小事。适才学生所言,委实不妥。可……”
少女学着纪明的模样,将目光投向碧波池的涟涟秋水,有些愧疚,“先生,我不懂朝政,也不懂人心,更是不知先生所忧虑。我只能,”
说着,她顿住,她能做个什么呢。
越发愧疚,“先生,我知你所难,却不能替先生分忧。我,先生可是还有别的什么心愿,别的什么想要的。学生愚钝,”
她不知为何难过起来,双眼有些湿润,“小点心,小荷包甚的,亦或是明日的茶水该是如何,这些我能做好之事,先生可有什么希望学生做的?”
桑沉焉双目无神,望向风浪中的碧波池,又转向郁郁葱葱的芭蕉叶。
她有些害怕,怕过了这场秋雨,先生就冲破桎梏,奔向遥远的天际,
她怕再也瞧不见先生了。
可,先生本就该居于庙堂,振翅高飞,她应该为先生庆幸才是。
为何心揪得厉害。
一时无话,盖因纪明打从她望向一池春水之时,便一眼不错地瞧着她。三姑娘的声声言语,更是不断落入耳中。
回韵绵长,从未绝断。
“你无需做什么,日日来绛雪轩,说说话,吃吃点心就好。”若是还有别的,那就是站在光影中,笑笑即可。
这样的话,还有许多,纪明胸腔滚动,口舌不稳,甚至眼神也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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