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起石碑时,他站在坟前,恍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块高垒起的沙堆,忽而来了一阵飓风,于是什么都不剩。
他也不过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总算要结束了。
“怀故死了,他们不想前功尽弃,又来转投于我,花言巧语百般蛊惑。嗬,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深吸一口气,将浮现出的情绪再次压沉下去。说得平静,将后事都安排好,犹如死过几回,没有半分留恋。
“你什么都不必做,将我扔回王府。当是我自断一臂逼你就擒,顺势送倾风离开上京,让他们引她去妖境。趁机找到两境通道,能毁则毁。等倾风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躯壳临世,再让她杀我证道,奠她人境声名,亦能折损妖王半生修为。”
陈冀听得心痛如绞,手中长剑轻颤,嘴巴几次张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没用的话来:“何至于此?”
纪钦明看着他,声音渐轻,摇头道:“陈冀,你总是太心软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决断。可她还是差一点,天真成不了事,你该放她去见识这人世的险恶。”
她背后注定要有跗骨的阴暗,脚下注定要踩肮脏的污泥,剑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后才能趟过千山、越过万阻。
这是无法的事。
光凭仁慈,护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纪钦明耳边是幻听,一如陈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
“这是我的道。”
十五年, 近十六年了。
从界南回来之后,纪钦明日日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陈冀年轻时的那腔孤勇。
听不进任何一声劝, 又说不出任何一份理。把持着一腔不堪大用的愚鲁,发泄着得不偿失的意气。
直到他境遇相同,也到了苍生百姓命系他肩头的关口,才懂得“道”字一字的滞重。
不在于外人觉得值不值,而是行到末途了,站在他的位置, 只能看见这条路。
不能屈膝、不能后退、不能回头,于是只能咬碎牙地往下走。生出一点带有悔意的触角,便大刀阔斧地往下斩,将所有的恐惧跟愧惭,都推挤到死前的最后一口气上。
他亏欠谁的账,只能等他到了地狱再还。
“你不必告诉她。”纪钦明的神智摇摇摆摆地吊着微弱一丝,临近晕厥的声音虚得打飘,“她身边耳目众多,演不好这出戏。而且她与你相像, 未必会承我这份情。”
“她是不会承你这份情。”陈冀手腕抬了下,长剑斜到一半, 还是垂了下去。风将他的长发掀到眼前,花白的一片。他闭上眼, 郑重其事地道:“若真有那样的一日……我会亲手杀了你。”
纪钦明脸上扯出个笑, 直直倒了下去。
上京城外的土道上, 行人分立两侧, 好奇地看着一队整肃人马从中间匆促跑过。
陈冀迎面遇上出来寻人的兵卫, 将手中提着的人往地上一丢。
纪钦明沉重的身躯落了地, 只扑起一层细沙。
“主子!”
一行人失声大叫,急奔而来,小心扶起纪钦明,查看他的伤势。
见他右臂空了一截,颤抖着不敢去碰,当下失语地尖嚎两声,回过神来,目眦尽裂地对着陈冀道:“陈冀!你仗自己一世英名凌人太过,此仇绝不罢休!天下还不到任你肆意妄为的时候!”
陈冀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人,视线从他们身上掠过,无视了他们叫嚣,倒提着剑自顾地往城门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长阳万里,孤影一人。
否泰山上平静如旧。
倾风回到小院时,傍晚的天色已陷入灰沉。
陈冀一贯喜欢亮堂,早早就会在房间点灯。倾风没从墙隙里看见光色,以为他还没回来,推开门,看见花窗框出的方形光幕中投映着一道消削的黑影,才发现他在。
陈冀就那么石化般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满头杂乱的碎发漫天伸展,像他庸人自扰而滋生出来的惆怅。
倾风放缓脚步走过去,临近他身边时,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倾风不着痕迹地绕去墙边,抬手点了挂在壁上的妖灯。借着骤然明亮起来火光,看清陈冀身上斑驳的血痕。
有深有浅。脖颈上蹭着的一抹已经干竭,颜色呈现黯淡的褐红,可见已有一段时间。
从回来到现在,陈冀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整个人覆满风霜,入定地坐在一把木椅上,参悟着不可得的道理。
倾风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叫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什么。”陈冀动了一下,挺起肩膀。身体像什么积年绣蚀的器件,骨骼关节一经掰动就嘎吱作响。
他强行提起一股精力来,从沉沉死气中捞出自己未朽的部分,摆在倾风面前,与她如常闲聊:“我在想一首诗。”
倾风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什么诗?”
陈冀不过是在出神而已,无数纷乱的思绪里挑不出一条有用的,本来不想回答,但见倾风关切地看着自己,还是有感而发地念了一句:“‘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倾风听他一句怨怅里百味杂陈,也想找首诗来宽慰他一下,得益于最近确实念过三瓜俩枣的书,顺着一捋,还是能装模作样地背出几首。
可将句子在肚子里滚了一圈,觉得对诗场面可谓诡异,与他们师徒二人实在不搭。最后只闷声道:“哦。”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沉默下来。
窗户大开,墙上的两条影子在颤动的火焰中不住摇摆。
倾风手指在桌上来回敲动,停住的时候,二人异口同声道:
“师父,我想去妖境。”
“你要不要去妖境?”
陈冀闻言愣了一下,今日的反应显得尤为迟钝,倾风已笑出声来:“我们师徒二人真是心有灵犀,那还有什么问题?”
陈冀没让她蒙混过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暂时压一压,搜罗出一把理智,问:“你为什么忽然想去妖境?”
“也不是一定要去妖境,只是我盘算了下,觉得答应纪钦明的买卖不亏,姑且看看他要引的是什么品种的毒蛇。打得过我就顺道杀两个,打不过再随他们去妖境。何况,我总不能永远龟缩在京城不出门,他们如果真要杀我,哪里能防得住?答应纪钦明,起码还占个主动。”倾风笑道,“师父,我这把剑离了您是利是锈,正好找人试试。只可惜还没坐过京城的画舫,下次回来不知又要哪时。”
陈冀想,自己是嘴笨,今日好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张嘴跟哑巴了一样,只能带着深曲的迟疑跟愧疚,凝视着倾风,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倾风长大后就不让他摸头了,今日大方地忍耐下来,等他收回手,煞有其事地讨论道:“我如果要把林别叙也带过去,你说先生能让吗?”
陈冀纠结的脸上疑色更重,两条眉毛几要皱到一块儿,堆砌出层叠的皱纹:“你带林别叙去做什么?先生只他一个弟子,是个读书人,跟你不一样。”
倾风说:“让他给我挡刀啊!他自己答应过的。”
“你怎么那么欺负人?”陈冀拍着桌子,气结道,“人家细皮嫩肉的,你让他跟你一起去刀尖上打滚?你怎么有脸面?”
倾风不服气道:“我怎么了?我也细皮嫩肉的啊!起码我脸皮没比他厚。”
陈冀知道她是想为自己转移心神,可此刻心力交瘁,大脑里如同灌了千斤的铁砂,沉重不堪,跟不上她的插科打诨,勉强笑了笑,干巴巴地应道:“难说。”
他不想在徒弟面前表现出什么多愁善感,站起身,出去打了桶水,将脸上的血渍擦洗干净。
倾风跟在后面,不忍见他这样郁郁寡欢,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刺激的想法,怎么都摁不下去,装作心事重重地叫了声:“师父。”
陈冀回过头,莫名不是很想听后面的话。
每次倾风这样一本正经地问他问题,无不是平地惊雷似的重击。
他今天真的有点累了。
果不其然,倾风这厮眼珠一转,捏着下巴苦思道:“你说,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那到底是喜欢他的聪明呢,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陈冀手上的巾帕掉回盆里,溅起一圈水花,而他身形冻在原地,脸色剧变,一时间比墙上的妖火还要幽绿。眉宇间那股忧郁的神情顷刻荡然无存,好半晌才找回声音,惊恐地道:“你看上先生了?!”
倾风也是一惊:“你怎么会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
是可能的,这活祖宗。
陈冀听到答案,多少松了口气,离家出走的寿命又好悬地回了身体。
他被这活祖宗吓得三魂出窍,循着本能答了一句:“喜欢聪明人那不是寻常?世上有几个喜欢蠢的?你见有几个对狐狸倾心?”
倾风见他手都在抖,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说,囫囵点点头,结束了话题。
陈冀自己过不去了。泼了水回来,直接端着盆进屋,神不守舍地放到桌上,开始绕着墙壁打转。
走路也心不在焉,两脚跟打结了一样,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打了通腹稿,又给自己做了很大一番心里建设,端出自认为慈祥的、宽容的态度来,一步三晃地走到倾风屋前,倚在门框上,问:“你喜欢他什么啊?”
倾风:“……”
倾风在翻找换洗的衣服,见他一副天塌地陷还故作镇定的表情,没忍住满腹的恶劣,摸摸耳朵,佯装思考,认真说:“我喜欢他的手,也喜欢他的声音。有点金声玉振的味道,说的比唱的好听。”
陈冀听着这形容觉得有点离谱,但无暇纠正她这话的错误,表情庄肃道:“莫喜欢这些虚的。”
倾风补充道:“也喜欢他的脸。如荼如玉,松形鹤骨。没见过那么气质清逸的人。”
陈冀一声长叹:“美色误人啊。”
他焦躁不安地换了个姿势,又问:“他有钱吗?”
倾风说:“我不知道。想来应该不缺吧。”
陈冀说:“金钱这种俗物,太多其实也没用。”
倾风沉吟着:“也可能不多,平日不怎么见他花钱。”
陈冀飞快改口说:“连金钱这等俗物都没有,他还能有哪里好的?”
倾风忍俊不禁:“师父,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陈冀烦得都要升天了,见她还一副嬉皮笑脸的笑脸,更是恼火。抓了把头发,克制住打人的冲动,觉得当下这状态不宜与倾风探讨如此重大的问题,赌气地丢下一句:“睡了!”
合上房门出去洗漱。
然而这一夜陈冀无从安睡,连带着倾风也受到牵连。
倾风躺在床上,半夜已入梦乡,忽然被陈冀拍着窗户叫醒。
对方一脸阴鸷地站在窗外,乌黑的眼睛透过暮色死死紧盯,又不说话。
倾风两眼朦胧,浑身发毛地问:“怎么了?”
陈冀思前想后,只把窗户重新关上,说:“算了。”
倾风:“……”
一直到天色大亮,陈冀才有所消停,酝酿出一丝困意,回房睡觉去了。
倾风不敢留在院里,怕把他吵醒,独自一人上山闲逛。
(看着惊才风逸的,这是正经人能说的话吗?)
倾风对万众瞩目的感觉已习以为常, 自来刑妖司起便频频体验,对他人侧目已能做到无动于衷,遇上几个眼熟的同侪, 还会主动点头打个招呼。
弟子们远学不来她这种从容气度,爬着坡的途中被她眼神一扫,有几个甚至脚下磕绊,原地跌坐下去。闹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捅破了天的人。
柳随月正抱着自己的长棍打瞌睡,听到周遭传来骚动,抬头见是倾风来了, 从地上一蹦而起,朝她冲了过来。
倾风往后退了两步,柳随月直贴上来,凑在她耳边,犹犹豫豫地打探道:“听说昨天陈师叔,将纪师叔的手臂给砍断了?”
陈冀昨天回来那一身血原来是这么染上的,倾风听到这消息不怎么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唏嘘。简单回了句:“是吗?”
柳随月转着手中长棍,惶惶不安道:“怎么会这样?这是惹出大事了啊!”
她昨夜愁得辗转反侧, 什么尔虞我诈、同室操戈都过了一遍。觉得刑妖司内要起不太平,多年的倾轧相争今日终于要转为干戈。
届时朝廷的兵马冲上山来, 陈冀是要负荆请罪,还是负隅顽抗?
倾风想必是不会认输的, 到时候冲到人前傲慢地来上一句, “砍就砍了”, 双方不得杀到昏天暗地?
妖境还没打过来呢, 刑妖司先被人给拆了, 好惨啊。
柳随月的脸色在青白之间不断变化, 没一会儿就剩一副惨败迹象,连自己的遗言跟遗址都选好了。
见正主倾风反倒是满脸淡然,长长叹出一口气,深刻体会到了师父那种恨其不争的愤怒,也想揪起倾风耳朵,问问她到底在想什么。
倾风没读懂她这一波三折的心理活动,只被她略带哀怨的眼神跟连绵不绝的叹息刺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谢绝尘过来了,及时救她出水火。
谢绝尘看柳随月一眼,闪过犹豫,觉得她应该听不懂,委婉地对倾风道:“我随你一起去。”
倾风没觉得二人交情已深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了,惊讶说:“你跟我去做什么?”
谢绝尘说:“我应先生之约来京,就是要为你护道,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何况如果有机会,我也想找某个人问问清楚。这是我私心。”
“唉。”
倾风没想好怎么答,季酌泉跟他前后脚过来的,也说了一句:“还有我。”
倾风问:“你去做什么?”
季酌泉没想好理由,干脆扯了个最蹩脚的:“凑个热闹。”
倾风:“……”
柳随月听着几人打哑谜,似懂非懂,来回看了看,聪明地没有出声。
倾风自己冒险,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的,但不喜欢牵连旁人,从小到大也从没什么亲友。听他们坚定表态,心下是有暖意,抬手抱拳道:“多谢好意了,但是路途遥远,我自去即可,不必相陪。”
二人打定主意的事,不是来跟她推脱。
谢绝尘不擅长与人争辩,只坚持地道:“本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怎能放你一个人做?为何不必?我又不怕。”
季酌泉干脆换了个说法:“我与你同路而已。”
三人交换了几个眼神,各自对彼此脾性都有所了解,看着看着,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倾风干脆不再相劝,朗声笑出来,爽快道:“好吧,那就是同道了!不知这次有没有机会,下次若正经去界南做客,我再请你们喝酒!”
她伸出手,与二人击了个掌。
原本只有两位姑娘在说话,柳望松不好靠近。现下见人都聚到一起,跟着过来凑热闹。
听了个半岔,不知这几位大侠又准备去趟什么刀山火海,就听柳随月这小蠢货不嫌麻烦大地举手,高喊道:“我也要去!为什么丢下我!”
柳望松忙将她手按下去,哂笑道:“你要跟着去干嘛?那么早就出栏啦?虽说过年是长胖了几斤,不过还得再贴几年秋膘。”
“柳阿财!”柳随月恼羞成怒,用长棍暴躁顶了他一下,“没见着我们在谈正事吗?!你这人非得这么扫兴!”
柳望松按住吃痛的左肋,嘴上仍不屑道:“能带上你的都算不了正事。带你去做什么?添个三脚蛙呱呱呱的伴舞?”
柳随月气得暴跳如雷,举棍要打:“你这只长毛鸡有什么好说我的!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柳望松单脚跳着,挑衅道:“呱!”
兄妹二人又要撕咬起来,倾风看得津津有味。转头见谢绝尘也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吵架,神色中有种难以描述的迷离与感触,靠过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好奇道:“你跟你哥也这样吗?”
已有十几年没人提过他兄长,光是一个名字就令人避如蛇蝎,好似那几个字都因他变得不堪,含在嘴里便要脏了口。
是以乍一听到倾风询问,谢绝尘第一反应是慌乱,唇上血色稍褪,看她半天,才词穷地说出一个字:“……不。”
倾风对他这强烈的反应有些不解,想了想道:“哦,他同你是可能打闹不起来,对上我师父指不定就是鸡飞狗跳。我师父在哪儿,哪儿就不安生。”
季酌泉听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禁又多看了她几眼,心说真是一脉相承的离经叛道。
这师徒二人身上的黑水,九成九都是他们自己互相泼的。
谢绝尘听出她语气里并无恶意,冷静下来一些,低声回道:“我兄长……很温厚,从不与我发脾气。是我不讲理居多,他总能容忍。”
倾风后仰着端详他片刻,没想到“不讲理”三个字能安在他身上,说:“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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