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笼在昏蒙夜色里,只有隐约的轮廓可以看清,尤为阴森怖凉。
为首衙役松开手,转身面向她,张嘴说话,无奈发不出声,只能悻悻咂嘴。
倾风眼力好,看出他嘴型是想说: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
倾风又笑一声,走上前去,抬脚直踢对方脚踝,右手按着他的肩膀,逼得他屈膝,身形一跄猛地跪到地上。
边上兄弟立即围拢,倾风抬眼一扫,五指发力,捏着对方肩头的骨头重重往下一压。
壮汉身上的禁制被破,发出一声凄厉嚎叫,让众人动作一致停了下来。
倾风收回手,并着两指向外挥了挥,示意人群散开,才不冷不淡道:“在刑妖司门前纠集闹事,若我没有记错,匪首当仗责十棍。若我亲自施刑,五棍就可以要你小命。你若还头脑发热,冷静不下来,我不介意全你这番心意。”
她身上自有一股冷厉的杀气,不加收敛的时候,比季酌泉的血煞之气更叫人恐惧两分。是当年妖王之力的余留,加之她多年在界南戍边所积的威势。
壮汉喉结剧烈滚动,按着左肩重新起身,忍住痛楚朝后退去几步,恐怖中倒是确实理智起来。
刑妖司的弟子战战兢兢过去点灯,将两盏纸灯挑下,摆在中间的地上。
壮汉借着灯光细细打量几人,用手背一抹额上冷汗,强撑起精神,高声道:“方才是我失言,意不在羞辱各位先生,也知刑妖司内不乏功德似海、慷慨气节之人。可涉及多起人命大案,我等震怒亦是寻常,难免口不择言。儒丹城的刑妖司放任妖邪残害无辜,城内百姓何其惊慌想必几位路上定也看见了。刑妖司不做事,平头百姓便只能误信鬼神。这几日接连有人受邪法所害,又有贼寇趁乱为祸,如今刑妖司还拿我同僚,我等岂能不急?”
一年轻弟子从人群后方冲上前,对着谢绝尘比划喉咙。
谢绝尘拂袖,将所有人的禁制都解了开来。
那弟子弯腰一揖,横眉怒瞪几人,语速急促地解释道:“几位师兄师姐,近日儒丹城里怪事不断,接连死了几人,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等心中也是急切!可详尽调查过,未发现任何妖力残留,不过是贼人作祟,便让他们朝廷自己遣人勘查。岂料他们一帮衙役偏认定了是妖邪杀人,不知受谁指使,拿了城中一只小妖,打个半死,扭送到我刑妖司,非要我等判罚!我等耐心解释清楚,他们非还不信!”
对面有几个衙役想插话,倾风瞥去一眼,又噤若寒蝉。
那弟子愤慨难当,一口气连说一串,脸色被憋得通红: “前日别叙师兄来,翻阅了旧案卷,将牢中一名扣押待审的小妖放了出去,说他是遭人构陷,不是凶犯。岂料前脚刚放走,他们其中一名差役就堵着小妖痛打一顿,若非有好心路人及时送回刑妖司诊治,怕是要落个残疾!别叙师兄一怒之下,才领着我等连夜将行凶之人缉拿,押入后牢。如今他们又结队前来,要求刑妖司放人!简直是痴人说梦!爬到我刑妖司头上欺凌!”
季酌泉眉头紧锁,抱着剑与谢绝尘耳语道:“此地矛盾激化,冲突不断,人心浮躁,又异像丛生,好生古怪。”
一衙役终于等对面说完话,同是不吐不快:“董氏小娘子惨死之状,尔等也有看见,你同我说是贼人作祟?分明是你刑妖司袖手旁观,包庇妖邪!放走的那名小妖也是,当初人证物证俱全,他们京城的那个谁一来,一句话就把他给放了?说没有暗中勾结,鬼才相信!我看你们——是——”
他们这帮莽夫,血气上来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偏偏这次倾风在旁围观,那股血腥杀气生生将他们震住,舌头转了几圈,终是脑子压过了直觉,将脏话改成一句模糊的“那个什么!”。
弟子回呛质问:“什么什么!是妖便可随意打杀,不受刑罚是不是?”
“闭嘴!此事我等自会查明,都少叫嚣些!”倾风被吵得心情烦躁,喝了一句,问,“林别叙呢?”
弟子与对方瞪视,抽空答了一句:“师兄在后院牢狱看顾伤者。”
“将他叫出来。”倾风踏过门槛,回头对着那群衙役道,“都老实点儿,跟我一起进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魔怔啦?)
年轻弟子小跑上前负责带路, 领着众人穿过前院,进入内厅。
因衙役们在门口呼叫,人都被引了出去, 大厅门窗未阖,圆形盘盏上点着的妖火都叫风给吹灭了。
弟子上前重又点了两盏,可室内还是一片阴晦。
为首衙役想开口让他们把火给熄了,或是换个正常的灯。这怪诞又昏沉的薄绿火光在这夜间闪烁不定,看得着实瘆人。
才开了个头,那边倾风正在上首位坐下, 抬手对着焰火隔空一拨,火光骤然明亮起来。中间的蓝白光色大盛,压过了外层火焰的幽绿,陡然变得灼烁灿灿,驱散了那种阴森鬼祟感。
倾风没听清,转头问:“怎么?”
壮汉:“……没怎么。”
刑妖司的弟子们一致站在右侧,衙门的一干缁衣捕快则挤在厅堂左侧。双方分列而立,特意空出了半丈的距离。
季酌泉跟谢绝尘跟着坐下,其余人却都不敢坐。
倾风认真一看, 才发现这里站着的全是年轻弟子,有几个甚至比她还小, 略带懵懂地躲在人群后方,扯着师兄的衣袖, 从缝隙里小心窥觑。
倾风问:“刑妖司里的其他人呢?”
为首弟子老成上前, 下意识弯腰行了个礼, 做完才觉得奇怪, 傻愣了下, 答道:“儒丹城的修士本就不多。师叔们都去轮值巡夜了, 怕城内再出什么意外,叫我等随别叙师兄驻守刑妖司。”
倾风瞥一眼左侧的那群衙役,料想此举在他们眼里,多半只能得个“做做样子”的评价。
林别叙还没来,这帮弟子紧张得精神恍惚,都不知上个茶水招待一下,光等着倾风问话。
倾风翘起条腿,坐姿没个正形,手肘撑在扶手上,点着为首的弟子问道:“说说吧,城里最近出了哪些怪事,需要这样疑神疑鬼。”
那弟子打了遍腹稿,流畅道来:“其实之前儒丹城中没有那么多离奇的案子,怪事最早是从半月前开始。有百姓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一具漂浮的无名女士。因尸体在河水中浸泡太久,已无法辨认面容。她身上又不带什么公文,或是能证明自己来历的物件,衙门追查许久,只知道她是数月前刚来儒丹城投奔远亲的一位小娘子。因远亲不久前刚刚离世,她只好独自住在城南的老屋里,找了个缝补浆洗的杂工养活自己。”
倾风颔首。
衙役按着腰间的佩刀上前一步,高声接过了话题:“董氏的小娘子与那女人住得近,平时也会帮人洗洗衣服补贴家用,出了人命官司,我等循例去董家问话。当时董小娘子浑浑噩噩的,似被吓得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颠来倒去地重复自己‘不知道’。我等虽觉可疑,可没有办法,想等她冷静后再去问话。不料没几日,董小娘子的尸体也叫人发现了,被人敲破了额头,丢在城外的树林里。”
“紧跟着崔氏家的小公子,与桂音阁里的一名伎人,相继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年轻弟子叹了口气,悄悄用手指着对面,“那崔氏是我儒丹城的望族,族中先辈曾出过三位宰相、两位太傅。儒丹城里的这支虽不是主家,可同气连枝,也叫县老爷敬畏。上面一施压,他们自己寻不到线索,就来找刑妖司的晦气。”
衙役怒道:“什么东西?你又来暗中诋毁是不是?!我们寻你晦气,与那崔氏有劳门子关系?”
倾风问:“所以是半个月之内死了两人,失踪两人?”
四人情况迥然相异,不该并类探讨,应当不至于连累刑妖司成为众矢之的。
“不——!”为首衙役叫了声,满脸的横肉颤了颤,露出些许惊悸,下意识缩起脖颈,压着嗓子道,“古怪就古怪在,那董氏小娘子死了十日有余,身上竟一点变化也没有!皮肤还是雪白,两手指甲不停生长,眼皮怎么都阖不上!说是死不瞑目啊!”
男人左手死死握住刀柄,呼吸放轻,语带惊悚:“她母亲每日将她安放在小屋里,给她烧香念经,可是第二日天一亮,尸体就出现在别的地方,满城地乱蹿!还有人亲眼见过她在夜里游荡。我等将她带到刑妖司试着看管了几日,在刑妖司就是安分的,一送回家便又出问题。这谁受得了啊?这不分明是妖邪作祟吗?他刑妖司至此还百般推脱,说与妖邪无关。尸位素餐说的就是他们!”
弟子气得冒火,与他争辩道:“师叔说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否则怎么进了刑妖司就没动静了?是你们被骗了才是!至于尸体不腐,世间能短暂保存尸体的法宝又不是没有,刑妖司也不是一一记录在册,师叔给你们点明方向,叫你们去查,你们光会带着尸体往刑妖司跑,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谢绝尘想起来时路上遇见的怪像,神色微动,起身问:“尸体呢?”
弟子说:“如今埋了。”
倾风皱眉道:“这也能下葬?尸体还未腐烂,说不定只是假死呢?入土了没再蹦出来?”
“不不不,死是肯定死绝了。说到这个就更离谱了!”弟子两手一拍,恼火道,“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做了什么,不过一晚,那尸体便彻底腐烂成血水。摆明了是法宝的缘故!同他们解释了他们死都不信!”
眼看两边又要争吵,林别叙这才姗姗来迟。
他这次的衣服总算不是那么簇新光鲜,浅蓝的布料上沾了零星的血渍,衣摆处扫了层灰,看来在儒丹城里过得也是焦头烂额。
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两人押送着一名身穿常服的壮汉,还有两人架着受伤不便的小妖。
衙役们见同伴未受私刑,倒是那小妖,即便经过诊疗,进气还是没有出气多,瞧着可怜,便不吭声。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林别叙从容走近,坐到倾风对面,将手中擦血的麻布放到几案上,再挥着长袖往两边一扫,坐得儒雅而端正,开口感慨一声:“你们可算是来了。再迟一天,今夜又要被吵得睡不着觉。”
“你怎么知道会是我们来?”倾风将信将疑,“这也能算?你每次做事前难道都要卜个上百卦?料定次次准?”
“当然不是。”林别叙偏过头看她,“不过这么有趣的地方,有谢师弟在,你们怎么会错过?”
倾风才想起来问:“你卜的是什么?”
谢绝尘说:“吉凶。”
倾风抬手下指:“所以此地……”
谢绝尘一字一句道:“大凶!”
倾风恍然,赞道:“甚合我意!”
林别叙问:“你的万生三相镜带了吗?”
倾风直接从后腰抽出,丢了过去。
林别叙这人说起谎来是脸不红心不跳,他拆开外层的袋子,用妖力将它托举在半空,对着衙役们道:“这是刑妖司的至宝,以前由先生亲自掌管,如今交由倾风师妹代持。若要驱用,需要活人的鲜血祭祀。可窥过去,可探真相。几位若是诚心想要破案,能否献血一碗?省得你我再起无谓争端。”
“当真?”衙役们犹豫半晌,互相对视数眼,虽心有不安,可形势至此,只能一咬牙应下,“行!”
林别叙对弟子道:“去给几位高贵的官爷找把干净的匕首。”
为首衙役哪能听不出他对自己的不满,此番自知理亏,梗着脖子拒绝道:“不必!”
说罢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往手腕上一割。
艳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立即飘向半空的窥天罗盘。
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效仿。
也不知到底是收了多少碗血,衙役们等了良久,只觉是海碗大的盆也该装满了,林别叙才温吞地挥了下手,驱动镜面背后的秘文。
“先查什么?”林别叙沉吟着道,“不如先看看董小娘子入棺的样子吧,你们传得玄幻,我还不曾得见。”
霎时间,周遭景色连连变转。众人顿感目眩耳鸣,头脑轻重交替。
尤其是方才失了血的官吏们,等画面固定下来,还缓了数息才能睁开眼。
倾风起身环顾,发现众人正身处荒落的城南。
这附近一带都是破旧的老屋,道路弯弯折折,修不平整。前日当刚下过雨,地上一踩便是一个泥坑。
他们正对着一间狭小宅院,院内烧着两个火盆,纸钱的灰烬不停随着热风在空中浮沉。
一群男人穿着黑衣慌乱地从屋内走出。簇拥在中间的是其中身形最为健壮的青年,由他背着一名闭目沉睡的年轻女子。边上几人伸出手帮着搀扶。众人脚步虚浮地朝院门走去,仿佛身后背着的是一尊巨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人群最后方是一位中年妇人,动作局促地跟着他们。
背人的正是那群衙役。
几人用气音急躁交流:
“小心一点!慢!”
“千万别摔,高人说了,不能叫她双脚落地!”
“这个人好沉啊,几步路下来,我怎么觉得更沉了?”
“少说话,老张你就认了自己没用吧!”
门口摆了一顶小轿,骄子四面围着密不透风的白布,前端还绑了只刚宰杀的公鸡,脖颈处的热血顺着毛发一滴滴地往下落。
几名壮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女人放到轿内,垂下门帘,长吁口气,合力将轿子抬起。
刑妖司的年轻弟子们虽见识不多,可对天下除妖轶事向来了解不少,还是被这诡异一幕惊得手脚发凉,问身边的那群衙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魔怔啦?”
衙役们旁观这一幕,更是脊背发寒,本就提心吊胆,叫他一出声,吓得哆嗦不止,忙竖起一指立在唇边:“嘘——!”
“接着往下看,是有高人教我们,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驱散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衙役说,“还不是你们刑妖司不管,我们有什么办法!”
弟子:“简直是荒谬!无稽之谈!我们测了几十次,董小娘子根本不是被妖所杀,哪里来的妖性!”
衙役:“那你不妨接着看,若不是妖性未除叫她作怪,难不成真是闹鬼?!”
(关键不就在你们说的那个高人?)
一群人出门时, 高空月色还算清亮。挑起担子后,云霭忽然发沉,不知从哪里聚集, 揉碎漫天银光,走出没两步路,视野便黑了一半。
数人都没点灯,只能借着冰凉如水的夜光认路,这一暗,周遭万物只剩憧憧虚影, 心下陡然慌张起来。加上路面泥泞,一脚踩下去,泥水飞溅,总感觉走得很不踏实。
几人屏住呼吸,不敢回头,也不敢开口说任何丧气话,如履薄冰地继续往前走。
前方地面有一深洼,不知是被哪个顽皮幼童抠挖出来的,抬轿的壮汉目不能视, 一脚踩下去,心惊胆战中以为浅浅水坑其实深不见底, 当场惊叫出声,顾不上太多, 浑身泄力地一抖, 让本就不大平稳的轿子险些侧翻。
好在轿夫边上的同伴及时帮他顶住, 将轿身重新扶正。
这一惊一乍的变故叫旁观的弟子们都倒抽了口气, 暗道这帮人真是即胆小, 又妄为。
不待轿夫们缓一口气, 前头倒悬着的那只公鸡忽然剧烈扑腾起来。
那只公鸡被人从喉口深深割了一刀,本已不再动弹,此时嗓音竟是高亢嘹亮,对着残月啼叫不停。翅膀用力震动,脚上绑的绳结渐有松弛的迹象,眼看着是要被它挣脱开来。
这也就罢了,它一叫,似乎触动了什么隐秘存在,小巷深处的阴风跟着袭来,穿过狭窄的巷道,裹上了一层凄厉尖紧的呜咽,吹得轿身外面外层厚重的白布开始翻腾,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搏斗,重量一会儿居左一会儿靠右,还不时有蹦跳砸落的动静。
轿夫们的身形随之左摇右摆,抬轿的那侧肩膀深深偏斜下去,不正常的重量压得他们面目狰狞,几难坚持。
十来人俱是头皮发麻,脑海中充斥着丢下轿子直接跑路的冲动,可因出行前高人再三的警告,又不敢真的松手,当下齐心协力,两三人同挑一杆,再顾不上什么声响,互相指挥着道:
“停停停!”
“后面的别再往前走了!推攘什么!”
一人惊恐道:“何人在背后抽打我!刚刚还顶我心口!”
“谁帮我看看?我肩上是不是有只手?我感觉有几根骨头在勒我!”
“娘诶!你们这帮猢狲莫要吓人!”
领头的青年一声暴喝,好歹震住众人:“都住嘴!少在这里惑乱人心!哪有什么怪东西?真要你们的命,直接就杀了,岂会在你们身上摸来动去!都给我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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