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霍修被挠了一爪子,好脾气地把手收回去,“你突然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喝酒的好处在这一刻体现出来。
原本应该如山呼海啸而至的情绪因为夹杂着混乱的记忆,对痛觉的感应也变得迟钝。
怀澈澈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大概是想看清楚眼前的是什么人,捋清楚刚才是怎么回事,但眼前无论怎么擦都是模糊,到霍修那儿,只剩下了直勾勾的目光。
她头发有点乱,尤其穿了外套之后没捋出来,刚还跟条鱼似的在霍修怀里折腾了一阵,现在好多根都半出不出地蜷在那儿,看着像一只炸毛小狗。
眼睛红着,鼻头红着,嘴唇也有点肿,一抽一咽哼哼唧唧间,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霍修这车本来是冲着空间大买的,开了两年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它的前座的空间其实相当逼仄,车内暖气也热得让人发躁。
手背刚被她挠过的位置应该是破了点皮,在这种温度下好像着起了火,搅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疼,演化成一场滔天钻心的痒。
车里安静得像是被冻住的湖面,霍修的喉结也顶在脖颈中间,线条僵得仿佛凝固。
他抬手拉着衣领往外松了松,稍微活动了一下肩颈,顺势避开了怀澈澈直白的目光。
但下一秒,怀澈澈的一句话,却让他再无法平静下来。
“霍律师,”
她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大梦初醒的喃喃自语,又因为带着哭过之后瓮声瓮气的嘶哑,像是被一股蛮力撕破的布料边缘细小的碎毛。
“你想跟我结婚吗?”
怀澈澈惊雷似的一句话,到了霍修那,好像就直接给砸进了一团油盐不进的绝缘体里,一点水花也没溅起来。
这下怀澈澈脸上挂不住了。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吓到了?不至于吧,不就是结个婚,有这么可怕吗。
不想结婚你出来相个屁的亲啊!
沉默在密闭的空间发酵,暖风不断从出风口徐徐而来,让怀澈澈的脸上开始发烫。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好像都在这一刻冲上了脑门,燃烧着里面的酒精,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算了,当我没说。”
她的耐心迅速在这种难熬的死寂中消磨殆尽,侧过身甩下这句话的同时,手已经扶上了车门的把手,准备直接开门下车。
“想。”
霍修的答复持续到怀澈澈已经在一片昏暗中摸到车门开关,拉下瞬间,机械扣动,发出轻不可闻的一声响,才从旁传来。
比回答更快的,是他直接一把扶住了她的椅背侧边,身体迅速欺上,用手握住了她的手背,声音落地之前,已经将她开门的动作拦住。
而后,才又重复一次:
“想。”
霍修上半身越过车座,这一刻想说话只能低下头来,声线不自觉被压低,显得磁性的颗粒愈发清晰。
怀澈澈整个手几乎是在片刻间就完全被男人包进了掌心,她抬眸,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
近到怀澈澈好像能感觉到男人双颊皮肤的温度,他温热的吐息从她毛衣的针织缝隙中无孔不入地钻进来,降落在她的皮肤上。
是凉的,激起她一阵鸡皮疙瘩,却又在那阵凉意过后,燃起后知后觉的火,迅速地沿着她的侧颈灼烧起来,本能地抬起手,抵在男人的胸口上。
他应该有健身的习惯,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但上手摸,是有线条起伏的。
而且还不小,不是那种隐隐约约的起伏,是十分分明的轮廓。
酒精没有让怀澈澈失去思考的能力,却让她因为过度感受和思考,将注意力分散开来,以至于这一刻防卫式的动作下,想的却是这么心猿意马的东西。
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没有多少心满意足,只剩下一种类似于,想买的东西已经售罄,但不能空手而归,所以随手买了另外一件东西的空虚感。
怀澈澈抽回手,小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有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
“好,那明天就去结婚。”
清晨,怀澈澈躺在床上,意识已经清醒,但眼睛还有点睁不开,只能皱着眉头躺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声音。
看来她昨天是真的喝过头了,现在还躺在床上没动,都感觉头疼欲裂。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怀澈澈艰难睁眼,伸出手准备去够床头的手机,这才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不是她熟悉的房间。
这卧室比她的房间要大,也可能是因为收拾得很干净,东西不多的关系,家具基本是棕灰色系与黑白色系的混搭,都是非常经典的款式,横平竖直,线条硬朗,看起来有一种冷淡的克制感。
不像酒店,因为有明显的生活气息。
好像是霍修的家。
她低头,昨天穿出门的白色打底毛衣还完好地穿在身上,倒是外套被脱了下去,挂在一旁的深棕色实木衣架上。
怀澈澈想起了昨晚突然求婚的事情。
其实她昨晚虽然喝了不少,一开始出酒吧门的时候也确实晕晕乎乎的。
但后来哭了一场之后,脑袋里的思路一下就打开了。
很显然,现在她爸,怀建中先生是上了头了,按照她对她爸的了解,怀建中在她顺利结婚之前,都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就算她和霍修黄了,那明天还能有林修,李修,以及各路被他‘把关过’的优秀男士,跟排排坐吃果果似的,一个也逃不掉。
那说到结婚,萧经瑜会跟她结婚吗?
怀澈澈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不会。
怀澈澈和萧经瑜认识六年,死缠烂打地追了他六年,萧经瑜始终对外宣称他们的关系,是普通朋友。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萧经瑜没有喜欢过她,也没有借着她的喜欢做一些逾越朋友界限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边界一向清晰,他的冷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期间他们无数次闹掰,她也因为想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萧经瑜身上转移开,做过无数荒诞的事情。
扔过手机换过卡,接近过其他男生,出国留过学,兜兜转转到头来却发现,认识越多的人,不光对她脱离萧经瑜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明白,这些人都不是萧经瑜。
怀澈澈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个死心眼子,贱得慌。
而且不说萧经瑜根本不喜欢她,就是喜欢,他现在忙着炒CP,扩大国民度,提升咖位,哪儿有空恋爱结婚啊。
她追在萧经瑜屁股后面跑了六、七年,差不多也应该自己知情知趣一点,别当个挡人财路的绊脚石了。
然后就是最后一个环节。
对于她来说,结婚对象除了萧经瑜之外,是谁有区别吗?
好像还真没有,反正如果一定要结婚,而又不能跟萧经瑜结婚的话,怀澈澈觉得其实跟谁都差不多。
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确实就显而易见了。
不过霍修都三十出头了,估计家里也是真的催得很急吧,一个蓬头垢面的醉鬼求婚都能答应,也太狗急跳墙了,但转念一想,那不就是她可以预见的未来吗?
真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怀澈澈忍着头疼,龇牙咧嘴地从床上下来,找到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昨天晚上被带走之后未读的微信消息。
唐瑶昨晚估计也是醉晕了,到后半夜才发来一条微信问她人哪儿去了,不知道是在哪睡醒了忽然良心发现,怀澈澈回了条人还活着,就看霍修的微信消息进来。
霍:醒了吗?
是来问她早饭想吃什么的。
怀澈澈看了眼时间,是还挺早,八点多钟,就顺水推舟回了个随便。
没过多久,霍修就拎着早饭回来了。
怀澈澈顶着鸡窝头出了房间,看他一身运动打扮,应该是刚健完身回来,一副生活规律健康,心态积极阳光的模样。
相比之下,怀澈澈好像是另一个极端,代表着城市的黑暗面,一身酒臭,灰头土脸,顶着一头乱发坐在人窗明几净的大厨房里狼吞虎咽吃稀饭。
她甚至是有点故意表现得邋遢又不驯的感觉,一顿饭吃完自己都感觉自己仿佛一条饿了三天的野狗,吃完饭还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在无声地向霍修传达出一个信息——朋友,趁现在还没领证,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不过霍修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十分平和包容,甚至在她吃完饭之后还给她递了张纸,然后体贴地来了一句:“吃饱了吗?”
怀澈澈只能擦了擦嘴,说:“吃饱了,我先回去洗个头和澡,下午三点,我们民政局门口见。”
语气随意到好像只是在约下一顿饭。
霍修笑着嗯了一声:“走吧,送你回去。”
下午两点五十,霍修到了民政局门口,远远地就看怀澈澈已经到了。
小姑娘一点妆没化,小脸儿素面朝天,外面套了个白色的面包服,底下就是最舒服的粉色运动裤,站民政局门口两手揣兜,后脑勺扎了个高马尾,透着一股青春洋溢。
她眯着眼睛站在人来人往之间晒太阳,就像一只路过随便找了个地方休息的小白猫,小脸儿被晒得皱皱巴巴的,满脸痛苦。
霍修找了个车位停好车走过来的功夫,已经看见三个男生上前搭话,问的什么没听清,倒是怀澈澈的声音清清楚楚:
“我是来结婚的,大哥!”
他走过去,看男生满脸尴尬地说着不好意思迅速走远,有点好笑地问:“怎么了?”
“想加微信,说愿意等我办完离婚手续。”怀澈澈感觉这些人都是在嘲讽她的苦瓜脸,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往民政局大门口走了一步:“走吧。”
结婚和离婚的都在同一个大厅办,但分成左右两边,两两一组,各办各的。乍一走进来,怀澈澈倒是觉得离婚的队伍看起来更热闹,相看两厌的两个人,恨不得走一步和对方拌上两句,让别人知道对方有多惹人嫌恶,各有各的不幸与悲哀。
相比之下,结婚这边反倒是无趣了很多。
不过结婚这事儿,本来就很无趣,细想一下,跟成年是一样的。
就感觉人生的阶段,被很明确的用一条线划分了出来,过了这条线,不管本人有没有准备好,都会在社会层面被强硬地推进到下一个人生篇章。
但拿着红本子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怀澈澈就像一觉把十八岁的生日给睡过去了的小孩,没有一点人生已经开启了新篇章的自觉,结婚证都没往包里放,就先掏出手机接了个经纪人打来的电话。
怀澈澈目前是一个全职自媒体人,专做高端探店,衣食住行全都涉猎,之前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就经常拍自己吃喝玩乐的视频。因为高端探店成本大,做的人本来就不多,再加上怀澈澈长得好看,嘴又伶俐,还不打广告不卖货,随便做做就已经积累了一些粉丝。
后来国内有个MCN公司主动联系她,在微博上跟她聊了足足半年之久,说能给她配备专业的后期团队,再也不用自己剪辑自己加字幕,甚至她不想拍摄还可以找助理跟拍,她只需要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行了。
怀澈澈的需求完美地被对方的这套理论击中,去年回国后,爽快地和这家名叫蘅舟的公司签了约。
只是签公司这事儿,哪怕是个靠谱公司,也是有利有弊。
譬如怀澈澈有了更新压力,不能跟以前一样想什么时候出去吃就什么时候更新,有的时候情绪不高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也要硬着头皮找一家店来尝上一尝。
“后期那边跟我说,你之前拍的东西,更新到本周五就没了,但过两周清明要到了,小长假就是流量小高峰,你最近得赶紧抓紧时间攒素材了,要不然到时候人山人海,拍都不好拍。”
怀澈澈的经纪人名叫方红,年纪上比她大了一轮,是蘅舟传媒里最有经验的网红经纪人,手底下所有人都管她叫方姐。
毕竟是带着流量进来的,蘅舟内部准备对怀澈澈重点培养,资源对她倾斜的比较厉害,方姐和她关系自然也不错,俩人偶尔还会一起吃个饭什么的。
怀澈澈现在刚从民政局出来,手上还捏着红本子,哪儿还有心思探店吃饭,听方姐催更,一时之间胃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含糊地应声,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现在自己多了个合法丈夫,回过头看了眼霍修,抬手握着结婚证随意地跟他挥了两挥,以示道别。
“嗯,我在外面逛街呢,哦就中山路这边儿……我知道,我今天就看看私信里有没有观众推荐的店,嗯……”
庆城是典型的南方城市,三四月份最是多雨,但今天却难得露出了个艳阳天。
四点多的下午,民政局所在的街道一片敞亮,霍修也抬起手跟她挥手道别,两人手上一模一样的红色本子,好像被他拉着,在街道的两端牵起了一条无形的红线。
霍修看着怀澈澈快步走到路边,打了个车钻了进去,迅速消失了踪影,才收回目光。
他低头,打开结婚证,看民政局的钢印将两个人的照片牢牢地留在了结婚证里,证件照上两人头靠在一起,怀澈澈的笑容漂亮,标准——她已经很习惯面对镜头,知道怎么调度面部肌肉才能将笑容显得真诚又亲切,熟练地将她拍照时那点敷衍藏得干干净净。
手机震动,霍修接起的同时,脚步往另一个方向的停车场走去。
“在民政局。”
“不是,来结婚。”
但无论如何。
总之,他们结婚了。
领了证当天晚上,怀澈澈就拍了一张结婚证的照片,发了条朋友圈。
一般怀澈澈发朋友圈,至少图片都是九宫格,然后花个小几百字,给这些照片逐个说明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这条,言简意赅到只有三个字:结婚了。
下面配图,一个红本儿。
再往下,五大排点赞的,还有一串儿问什么情况的,怀澈澈一个也没回。
唐瑶今天一觉睡到傍晚,睡醒刷了一下微信,看群里已经99+,赶忙给怀澈澈打了个电话过来。
“不是,你昨天不是还在嗷嗷叫着,不想被别人左右命运呢……”她带着蓝牙耳机打电话,手又点开朋友圈,翻到刚才怀澈澈发的那一条,“然后扭头就这么嫁了?”
唐瑶说完,又好像想到什么:“不会是昨天晚上他把你带走之后……看不出来啊,霍律师一脸温文尔雅,其实是个衣冠禽兽?那我昨天看着他把你带走,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什么啊!”
怀澈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唐瑶说的是什么,立刻大叫了一声不是,“你在想什么啊唐小瑶,我就只是单纯的结婚了而已,超级单纯好不好!”
唐瑶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单纯’和‘结婚’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正语塞,就听怀澈澈又开口:
“其实吧,我就是突然感觉烦了。”
怀澈澈一开始还想嘴硬一下,但架不住旺盛的倾诉欲,索性一拍大腿都跟唐瑶说了。
唐瑶是越听越大呼离谱,想说的话堆积成山,最后千言万语化成一个惊呆的表情,什么也没说出来。
“随便找个人结婚,我亏你想得出来……”过了五分钟,怀澈澈都已经开始找别的话题了,唐瑶才回过味来,又追问:“你想想,那你们都结婚了,总不能还分居吧,你什么时候住到他家,那你住过去了,总得有夫妻之实吧,到时候你是给还是不给?”
怀澈澈正整个人都窝在沙发上,双腿蜷起,一听唐瑶赤裸裸的问题,脸已经开始红着往膝盖后面藏,但语气还硬着:“怕什么,我二十五岁了还没享受过,已经很亏了好不好。”
因为大学的时候就开始和萧经瑜那边纠缠着,怀澈澈虽然对这件事儿揣着好奇,但因为找不到实施对象,一直没能接触过。
有的时候听朋友圈那群女孩讨论,她都只能红着脸听,然后再被她们围起来进行一通理论知识吸收。
唐瑶一听怀澈澈是这态度,倒是放下了点心,在电话那头肯定了她的想法:“可以啊姐妹,早该这样了,要我说啊,你就是被萧经瑜给耽误了,你知不知道在这花花世界里,你已经错过了多少?”
说完,她又想起一个问题:“现在萧经瑜知道你结婚了吗?”
“不知道,关我屁事。”怀澈澈一听萧经瑜三个字,轻轻地往上翻了个白眼:“他老人家忙着炒CP,哪儿有功夫管我干什么。”
哟,听听这话说得。
唐瑶嗅到熟悉的酸味,毫不留情地笑她:“你这朋友圈发给谁看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啊,怀澈澈小朋友,就你这点小伎俩,瞒得过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