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托雷坐在闻音对面,双手抱胸,语调懒散。
他轻轻哼笑一声。
“关于怎么处理掉大贤者,你不是有更好的方案么?那样做的成本可远比说服他要低。”
“已经被唤醒欲望的人,想要再度压下他的欲望——可太难了。”
多托雷眼光转到闻音身上,嘴角轻提。
他似乎一语双关。
但是被他目光注视着的闻音,并没有回话。
从多托雷的视角里,她似乎在认真地打量手中的一封信。
不过是一封给女皇的例行密信而已,有什么值得她打量这么久的?
“我不接受这样的答案,多托雷。”闻音将信件收好,终于抬眼看他。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有些事情,也不必说的那么清楚吧?”
闻音慢条斯理地将信封封口,白皙而纤细的指尖划过信封,让多托雷瞬间回忆起——
现在想起来,却好像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她来实验室取得自己的邪眼,面对那枚污染和力量都超出寻常的雷元素邪眼时,就是这样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动作。
她的指尖划过自己的脖颈,带起一串淋漓的血珠。
痛觉似乎还在眼前,那指尖冰冷而仿佛带着一点暖的触感也莫名清晰。
多托雷有时也觉得自己记忆好到过头,竟然连这样无用的记忆都记得分明。
女皇的命令——呵。
根本就是他的小实验品在公报私仇,浪费她那一点随时都可能被收回的权利罢了。
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忠于女皇根本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愚人众的执行官们与其说是效忠女皇,不妨说——只是暂时和女皇同行呢。
每个执行官心中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只有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
多托雷想。
他一方面觉得闻音不至于真的这般愚蠢,一方面又觉得,以对方总是热血上头做一些无厘头好事的性格,当真这么愚蠢也是正常。
“想要扳倒阿什加不难,但是,一个我显然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助手——庸庸碌碌的那种大可不必。”
“我需要‘我’——更多的我。”多托雷眼尾含笑,像是算准了闻音一定会拒绝。
不成想闻音却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片刻,闻音勾起嘴角,只是在多托雷眼里怎么看都带着三分讽刺。
“复制品果然是复制品,比不过原来的那个——”
“被我杀死在稻妻的那个,能够全凭自己的本事制造出你,至于你,想要再复制一个自己就好像难如登天——这或许就是本体和赝品之间最大的差别吧?”
闻音冷眼看着。
如自己所料,多托雷并不会因为简单两句话就失去理智。
但也显然,他觉得有些愤怒了。
对方浅蓝色的发尾间有些许元素力在盘旋,那是对方怒气充盈有些无法控制的表现。
多托雷瞧不起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甚至也瞧不起某些魔神,性格也相当冷静,很难被常人语言所打动。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会令他感觉到不虞,大概是实验被打断,再就是被认为不如别人。
尤其是不如另一个“自己”。
——真是可笑。
闻音站起身,冲着还想说些什么的多托雷比了一个“停”的手势,语气随意道:“阿什加的事情我自然有办法解决,就不必动用你这步暗棋了。”
她右手轻抬,往外一比,表示要送客了。
多托雷怒极反笑,脸上的沉稳几乎都要压不住,变成一片刻薄的冷厉来。
“很好,很好,非常好——”
“你会得偿所愿的——”
“当然。”闻音从容道,截断了多托雷嘴里的后半句话。
她面色冷淡,眼底却自有一番成算,显然并不差多托雷这点帮助。
多托雷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怒火更胜,极致傲慢的自我令他难以忍受对方的轻视。
如果不是仅剩的理智拉扯,愚人众的两位执行官或许就会在须弥大打出手,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内战,然后女皇渗透须弥的计划就彻底泡汤。
索性,多托雷忍住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闻音一眼,转身离开。
近些时日里,须弥城的风向可不一般。
“听说了么,大慈树王她——”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大慈树王会永远守护我们,守护须弥的,怎么可能离开,这是哪里传来的假消息?!”
“可这是教令院里人人都在谈的话题,不可能有假——而且新的神明已经诞生了——”
“不——不!在等到大贤者连同其他贤者们的正式公告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信!等等,你刚刚说,新的神明?”
“对啊,数日之前,大慈树王刚刚逝去的一瞬间,新的神明于荒原上诞生,据说,在神明的力量作用下,荒原瞬间变成沃土,还长出一大片茂盛的雨林,就是我们前些天去过的那一片森林,你忘记啦,那里之前连根草都长不出来,我们还感慨过来着。”
“我记得。那——可那已经是神迹了,难道须弥城会拥有两位神明?不,我还是不相信大慈树王已经不在了,那怎么可能呢……大慈树王,没有大慈树王就没有今天的雨林,更没有今天的须弥,比起大慈树王离开了我们,我更相信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是幻觉——”被告知消息的那人眼神迷离,似乎都有点晕乎乎的了,但仍然喃喃着说不信。
怎么可能相信呢,大慈树王怎么可能离开?
“倒也不必这么难受,我听说啊,新诞生的神明,就是大慈树王的转世呢!”
“能让荒漠形成雨林,那是大慈树王的本事;在大慈树王逝去后立刻诞生,不也说明有问题?神明的力量那么强大,能够转生也是正常,不然可没法解释这么多巧合啊——”
“嘶,对了,我听说,教令院对这位新神的态度,可不太好……是不是真的啊?”
“我看啊,以大贤者为首的某些学者,可早就不把大慈树王放在眼里了,这么看也不是不可能——”
“怎么,他们还想取代神明不成?也不看看自己哪里有那样的资格!”
“这么对待神明,太过分了……”
市井间,经常能看到人们三五成群地小声议论。
大声一些是不敢的,因为怕三十人团的护卫听到——那样有可能会被抓走。不过,即便是这样,消息还是飞快地在整座须弥城间传开,甚至咖啡馆的热门话题也大多围绕着大慈树王、教令院和新任小草神展开。
在须弥,哪里还有消息比大慈树王的离去更令人们震惊呢?就连虚空终端——这一十分便民的发明所引起的水花也不过微末罢了。
须弥城的街头巷尾,每天都能听到关于这些话题的讨论——在任何一个转角边,任何一家店铺旁。
即便是四处旅行的空和戴因斯雷布,也对这些事有所耳闻。
“所以说,我们没办法见到大慈树王了。”空皱起眉,总是温和的神色也难得有些沉郁,“新生的神明,想必并没有能力帮助我们。”
对于他们而言,事情似乎已经陷入了僵局。
戴因斯雷布沉思片刻。
“倒也不是全然地没有办法,还有最后一个备选方案。”
“兰那罗。传说中生活在雨林中,会帮助过往行人的小精灵,曾经是大慈树王的眷属。它们就像我们曾经遇见过的其他神明眷属一样,拥有神奇的力量。”
“如果能得到他们的帮助,事情会有转机。”
作为曾经坎瑞亚的“末光之剑”,戴因斯雷布对于提瓦特的了解还是要比空多很多的。
他的话,也为两人的旅途带来了另一个方向。
但是,两人都心有焦急,难得顾不上其他,也就没有发现,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树梢上,一道身影慢慢掩去身形。
标准的制式黑袍,配上面具掩住面容,袖口处一闪而过祭刀的银光——正是一个愚人众债务处理人。
——他们的谈话,被其他人听见了。
另一边,智慧宫中。
“关于新任神明的消息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三十人团的嘴巴就那么不牢靠吗?!”
大贤者——也是素论派贤者愤怒地摔了一叠文件。
他面前站着的大多数都是素论派的学者,也是他的“心腹”。
而在这其中,多托雷的身影赫然在列,而且站位相当靠前。
这时候,眼见大贤者暴怒,其他学者互相对视几眼,都不敢出声。
只有多托雷伸手抚平了袖口处的褶皱,仿佛不经意般说道:“倒也未必是教令院的人,大贤者可别忘记,须弥城外还有人虎视眈眈,想要入主智慧宫,将教令院全都纳于掌下呢。”
大贤者并不是蠢人,被暴怒冲昏头的劲儿下去,他很快地冷静下来,想要捋清这一切。
沉吟了几分钟之后,他再度抬头。
环视眼前大多数写了战战兢兢和惶惑慌张的脸,大贤者只觉得脑袋又大起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只留下包括多托雷在内的不几个人。
让学者来管理须弥果真是一件错事——大贤者愤愤想道。
大慈树王做下如此决定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好多学者的脑子都是木的,除了学术什么都没有,更管理不好须弥吗?!
再度狠狠叹了几口气,大贤者端起桌面的咖啡,喝了一大口。
像是觉得今天的咖啡格外好喝,他又喝了好几口,有些颓靡的精神也重新振奋起来。
——自从流言传遍须弥城之后,大贤者已经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此刻眼底更是一片青黑。
对于他这种将名声看得很重要的老古板,被民众质疑、甚至于辱骂,和要了他的命没什么两样。
一边的多托雷见状,眼角轻轻一弯。
笑意转瞬即逝,谁都没有注意到。
“刚刚卡菲尔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神明身边那个‘代行者’显然不怀好意,甚至控制神明,不让草神大人与教令院亲近,长此以往只会让神明和我们分心。在迎回草神之前,我们要想办法把她解决掉——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大贤者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次流言在须弥兴起,确实是闻音的嫌疑更大——除了她没人有必要这样做。
大贤者受不了舆论的压力,已经在思考要迎回小草神的事情了——欢迎仪式不仅要办,而且还要大办——前提是除掉闻音,让小草神完全被他们掌控。
有可靠消息说,小草神如今事事仰仗那个代行者,如果除掉了代行者,小草神岂不只能事事仰仗大贤者?
必须得除掉她,而且动作要快,还不能让任何人查出异常,不然又是一场可怕的舆论风波。
大贤者想想这段时间面对的那些异样的眼神,只觉得从头顶一直到脚底板都不痛快。
——那个代行者,也太可恶了很。
他目光转向几个学者,眼神里尚没有掩去一抹冷光。
能被大贤者留下的几个学者,显然就有几分本事了。
此刻他们眼珠一转,真还提出了几个方案,只不过一一被大贤者否决。
所谓的刺杀或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用舆论反攻都是下下之乘。前者失手的可能太大,后者都是别人玩剩下的把戏,大贤者还不屑于用。
最终,大贤者再一次把视线投向多托雷。
他有预感,卡菲尔不会让自己失望——这个年轻人自从出现在教令院之后,带给他的都是惊喜。
果然,卡菲尔沉吟几秒,微笑道:“贤者大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丛林里生活着的一种生物——兰那罗?”
“大人,事情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了。”
闻音轻轻颔首,表示知悉。
愚人众债务处理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闻音将目光放到眼前的长桌上,眼前摆着一堆来自债务处理人的密信。
里面有贤者们的动向,最近须弥民众的口风,以及发生在咖啡馆和餐厅里的每一场有用的谈话。
危机无处不在,机遇也是如此,需得剥丝抽茧,将每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把握在手里。
即便贤者们因为近来民众们的议论有松口的趋势,闻音也不会掉以轻心——越接近胜利的时刻,就隐藏着越多的危险。
只是,一堆颜色干净,款式简单的密信里,混进去一个花里胡哨的彩色小信封,非常骄傲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彩色信封上画了一堆圆滚滚的兰那罗,连简单的线条五官都各不相同,栩栩如生。各种颜色的小家伙们手牵着手围在月光下唱歌,旁边一个美丽的少年合着歌声翩翩起舞,纯白的纱绸半遮住他纤细的身影,看上去轻盈而飘逸。
——绝对不是兰那罗的小短手能画出来的,这封信显然是出自小人偶的手笔。
无忧节快来了,闻音忽地想起。
打开那封信,里面先是一串十分叫人看不懂的图案,闻音估摸着应该是跟大梦的曲调一类的属于兰那罗的文字。
接下来就是小人偶转述的部分了。
“兰拉吉和其他兰那罗朋友们说,无忧节快到了,无忧节很好,很快乐,是多到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的快乐,希望你来。”
像是怕闻音反感似的,后面又急急补充上一句。
“如果忙的话——也没有关系,兰拉吉他们不会在意的,我会跟他们好好解释,你最近很忙,我知道,我……”
划掉了一句。
闻音坏心眼地对着光线看了看,就瞧见了小人偶用树脂抹去的一句话。
“我帮不上你的忙,对不起……”
闻音有一瞬间的沉默,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像是难过吗?不是。是快乐吗?也不是。
那是一种有点酸又有点苦,但好像也带了一点甜的感觉。
亲手改变别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接着往下读。
“你最近很忙,我知道,兰拉吉他们也知道,他们会理解的。”
最后一句写的有点杂乱和潦草,似乎写下这信的人心境有些复杂,但最终鼓了勇气写了出来。
“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像是一万次月亮升起又落下那么久。听说兰那罗们的无忧节很快乐,想和你一起分享。”
小人偶在兰那罗们身边待了久了,居然也学会了这样的表达,怪可爱的。
只是,无忧节——
闻音想起刚刚债务处理人汇报给她的消息,想起游戏里的那菈法留纳,想起变成莎兰树的兰那罗。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走一趟。
闻音算了算时间,发现无忧节之后好几天才是纳西妲的欢迎仪式,想来抽出点时间走一遭也不算困难。
于是她提笔给小人偶回信。
只是她不知道,被她放在手边的信件里,用兰那罗的语言写在最前面的一长串话,是——
“【你好】,【谢谢】,最后是【再见】。”
“希望不要有风,吹走快乐,让快乐多留一会儿。”
“希望有雨,淋湿大地,留住那菈笨笨,多停一下。”
“花车颠呀颠,纳西妲睁开眼,她说刚刚做了梦,梦见纳西妲的生日就在今天——”
闻音骤然从梦境中惊醒。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感觉肩背也异常疼痛,不知睡了多久。
过几天就是纳西妲被迎回须弥城的日子了,教令院的通告都已经发出,六位贤者也都到了纳西妲暂住的宫殿附近住下,就等迎纳西妲回须弥城。
这个时候闻音做了这样一个梦,委实算不得什么好的预兆。
“小音姐姐,你做噩梦了吗?”轻软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温和地就像是盛夏的一缕晚风,拂过耳畔的时候都仿佛带着一点不知名的暗香。
是纳西妲的声音。
她这些天都住在主宫殿里,按照规矩,闻音并没有和她住在一起。
但是纳西妲显然不大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总是会将神识降临到闻音的宫殿来找她说话。
“是一个有点复杂的梦,但算不得噩梦。”
“想来是这段时间太忙了,稍有疲累,纳西妲不用担心。”
纳西妲当然忍不住不担心。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让闻音稍等一会儿。
不过几分钟,闻音的房门口就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打开房门,就见身量只有孩童一般的神明站在那里,乖巧地仰头看着她。
见到闻音的一瞬间,纳西妲脸上下意识露出一点笑来,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
对于纳西妲而言,闻音是她降临在世界上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上一代神明大慈树王留给她的帮手,出于一点微末的雏鸟心态,她对闻音相当信赖;除此以外,闻音对于某些事情的见解,也会令新生的智慧之神感觉到眼前一亮。
其实,纳西妲数日前就已经将意识链接上了世界树,早同刚诞生时不一样了,但是她还是习惯事事都问一问闻音的意见,也习惯了有闻音陪在身边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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