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好?
他们认识吗?
第273章 谁对
屋外,西斜的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落在窗前的方桌之上。
斑驳的光影,在方桌上笼罩出一片带着温度的天地。
陆飖歌摩挲着手中的茶盅,等得茶水温热,抬手饮尽。
少女的目光中盛满了疑惑:“周小将军怎么知道我是凭两百两银子挣得现在家当的?难道,周小将军很早就注意到了我,派人盯着我了?”
二百两银子挣得了无数铺子,这话她是说过,可真正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因为,这其实是一句谎言。
当初她被送到陆家,送她去的人也确实留下了两百两银子,可那银子,陆家人不敢用,她也不想用。
后来,就在蒋家坝买了一处铺子。那铺子的租金,都被她用在了救济孤寡上面。
周飏看着面前略微显得娇小的女孩子,坦然道:“如果我说,那两百两银子是我留给郡主,郡主可信。”
陆飖歌闻言身子一僵,诧异地看向对面年轻的男子:“你留的?”
“是,我留的。”
周飏抬手又给陆飖歌倒了被热茶,看着茶水将杯盏中的茶叶冲开卷起,又慢慢舒展开。
“那年我去东阳郡办事,回来的途中在荒无人烟的路边捡到了你。因为你受了伤昏迷不醒,而我又急着赶路回京,就顺便将你带到了蒋家坝,交给一户姓陆的渔家人。当时,我给那户人家留了两百两银子,吩咐他们,尽量给你救治。”
陆飖歌轻嗤一声:“那我是不是该谢谢周小将军救命之恩?”
“算不上。”周飏还不至于抢了别人的功劳。
“当初我还说过,如果实在不能救治,也请他们买口薄棺,将你好生安葬。如果是那心思歹毒之人,只管留你自生自灭。到时候花上一二两银子买口薄棺将你埋了就是。陆家人仁义,所以这救命之恩,我愧不敢当。”
“我有一事不明。”
陆飖歌挺直脊背,神情有些恍惚:“周小将军,你确定我是孤儿,还是你知道我那时候已经家破人亡,无亲人可依?”
周飏一时被她的话问住,不由抬手按在方桌上,迟疑起来。
撒谎,如果以后谎言揭破,该当如何。
不撒谎,陆飖歌如果知道当时实情,又岂会答应他的请求。
周飏只能硬着头皮道:“如果我说,陆家庄出事的时候,是我亲眼所见,后来在路边遇见你只是巧合,你可相信?”
“是你?”
陆飖歌猛地起身,看着端坐如钟的青年,双手成拳,目露凝滞。
陆飖歌提高声音,厉声喝问:“那日带人杀了我爹爹,放火烧了我陆家庄之人是你?是不是?”
往事如风,呼啸着搅闪了她的记忆。
那骑马的少年,马蹄踏碎陆家大门的门匾。
弯弓射来的箭羽,恰好射中她的心口,是爹爹拼了性命,护着她离开。她的身后,是燃烧的火焰,是倒下去的亲人。
还有那双白底的布鞋,踏在尘土中,一步一步走近……
原来,救她之人就是杀她之人。
她一直想不明白,陈权如何和官府勾结,盗得陆家庄的钱粮,又能全身而退。
原来是周飏,是他背后的武安侯府,还有林大将军。
有了他们,陈权才能得了钱粮起义成功。
也是有了他们,陈权才能,马踏金陵,坐上了那金銮殿的大椅。
“是我。”
周飏攥紧手中的青花灵芝纹金钟杯,神情莫测,“那日去陆家庄的人之中确实有我,只是我比别人略迟一步而已。你爹不是我杀的,陆家庄也不是我烧的……”
“你撒谎。”
陆飖歌浑身颤抖,她握紧双手,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争气,错的是陈权,是眼前人,不是她。
他们对不起陆家,对不起她。
她应该厉声呵斥他,骂他,啐他一脸。
陆飖歌咬牙,一字一顿道:“周、飏,你、撒、谎。”
“陆家庄被焚之前,你是不是就接到消息,要帮清风寨弄一批粮,这粮食就在陆家庄。而你恰好是前朝的人,你的大伯是武安侯,你的舅舅是林大将军。以前朝的身份,污蔑陆家庄庄主陆远山通匪,然后以剿匪的名义,杀了陆远山,火烧陆家庄,再然后,把陆家庄的钱粮运出,送到淮城陈权的手里。”
陆飖歌无数次推演过这事的前因后果,她一直知道,陈权和前朝旧臣是有勾结的。不然,东阳郡和南阳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落入红缨军的手里。淮城起义的时候,钱粮就不会那么充沛。
可当时,能让东阳郡和南阳县同时听令的人是谁,她一直都查不到。
今日去镇国公府,她怀疑过公孙丞相,怀疑过蒋御史,怀疑过礼部侍郎齐远,怀疑过哪些改朝换代中还能稳坐高位的所有人。
这些人,都是前朝旧臣。
陈权登基,也只有这些能坐稳官位的人,才是最可疑的。
可她没想到,这人会是周飏。
只有他,才能让林大将军放弃保家卫国,为虎作伥,带领林家军半路倒戈加入红缨军破了京城。
只有他,才能让武安侯在京城做内应,在红缨军攻城的时候,想办法开了城门,让红缨军长驱直入,直接进了皇宫。
也只有他,因为其身份,在皇宫里里应外合,助陈权坐上了龙椅。
城破,皇宫沦陷,也是周飏,当着自己父亲的面亲手勒死了前朝安阳公主,又让他的伯父,不得不将自己的亲兄弟除族出去。
周家二房,只留下他周飏一人。
周飏看向面前因为愤怒,而双颊通红的少女。
许是今日穿了云锦,华丽的云锦衬托得眼前人如皎皎星月一般。
她这么聪明,几乎抓住一点线头,就能抽丝剥茧,将所有的前因后果推算出来。
这些年,他看着她从一个农家小渔娘,慢慢成长壮大,最后一步一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踏进京城。
这样聪慧的一个女孩子,是他当年留下的一枚棋子。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如果这枚棋子能用,那就尽善尽美地利用好。
如果这枚棋子无用,也就当自己顺手做了件善事,救了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已。
周飏怎么也没想到,当年的棋子,会成为一把利刃。
此刻锋利的刀尖泛着寒光,正对着他。
如果他一个不慎,可能今日就要落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第274章 谁错
时间好像一下凝滞不动。
只有窗外的阳光,随着风动,明亮的光线落在他的眉梢之上,将他身上冷冽孤寂的气息稍稍融淡了些许。
两人只隔着一张桌子,一站一坐。
他们离得很近,却又好似中间有万丈沟壑,让人不能逾越。
屋子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清冽浅淡,似兰非兰,似乎是花香,又似乎带着些果甜。
少女的目光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眸中泛起的水光终究承受不住,滴落在地。
原本的对峙,好似被这泪水冲散,骤然清冷下来。
屋里寂静无声,不知名的情绪蔓延开来。
屋外,折雪瞪着四海,手中的鞭子已经缠了一道又一道。
她时刻都在准备着,只要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就准备立刻提鞭进去。
她才不管什么小将军不小将军。
五湖看着面前浑身冒着煞气的两人,不由摸了摸鼻子,往旁边让了让,又让了让。离两人约莫有四五不远,又能随时听候小将军的命令。
另一边的雅间里,李掌柜坐卧不安,在屋里来回渡步。
他时不时走近房门,想走出房门,到兰花厅门口听上一听,里面的他们在说什么。
可屋外站着的小厮和丫鬟都虎视眈眈,他已经走到门口的步子一滞,只能又转回屋里,靠在窗口探头往一旁张望。
可惜,当初装修雅间的时候,为了客人的隐私着想。
两间屋相隔的地方,特意加厚,用于隔音。
“陆姑娘,请坐。”
周飏定了定心神,目光坦然而平静地望向对面的少女。
“这件事,要是说起来可能有点长。”
四目相对,陆飖歌自嘲一笑,依言坐下,看着周飏道:“说吧,我有的是时间。”
我想听听你如何狡辩。
周飏目光扫过对面少女平静的面庞,又饮了一盅茶,才缓慢地开口。
“你很聪明,所料的事情几乎都没有什么出入。陆家出事,确实是清风寨想要用陆家的钱粮辅助当今圣上起义。至于圣上知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清楚。当初和我联系的人,乃是我林家一名家将,他和宁远侯是老乡,也是族兄弟。”
周飏的目光落在半虚空中,目光中有回忆,也有难言的苦涩。
“当时的我少年气盛,只想着替母报仇,一定要让周宗义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只要能让安阳死,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周飏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真意切,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了。
可能是当年周二夫人一把火烧了摘星楼,烧死了自己,死得太惨烈。
陆飖歌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有了倾听的心思。
“宁远侯派人找到我的时候,说的就是让我助他一臂之力,红缨军在淮城起义,急需一批粮食。只要有了这粮食,红缨军起义成功指日可待。”
说到这里,陆飖歌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如何能确定红缨军起义必定能成功?”
“我当然不能确定。”
周飏并不隐瞒自己当初的心思,“我伯父是武安侯,我舅舅是大将军,周宗义为了补偿我,给我在羽林卫讨了差事。以我的身份,红缨军能找到我,绿缨军,蓝缨军也同样能找到我。只要我有这个心思,自然有人会和我联系。红缨军,不过是我交涉的其中一个。”
陆飖歌没想到周飏连这话都敢和她说,如果陈权知道,他当初的合作者还勾三搭四,有着别的备案,会怎么想。
这个周飏真是大胆,竟然把这样一个把柄递到她手里。
陆飖歌不由越发期待起,周飏嘴里的所说的现实。
周飏:“陆家的粮,就算不被清风寨拿走送给红缨军,迟早也会被绿缨军,蓝缨军拿走。盯着陆家的,不单单是当初的红缨军,也有其它揭竿而起,想趁机捞一笔的各路牛鬼蛇神。要怪,只能怪陆家名气太大,怪东阳郡离京城太近。”
“呵……”
陆飖歌冷笑一声,脸色淡了下来,“如果你要这样说,我确实无话可说。只能说谁叫我陆家有钱有粮,就该被抢被杀。”
她原本以为,周飏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原来只不过是找借口,好似陆家的粮红缨军不拿,最后也会被别人拿走。那么红缨军拿走,就不算罪不可恕。
周飏看着蹙眉带着怒气的陆飖歌,心中不由一叹。
“我知道实话实说可能陆姑娘接受不了,但是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原本,官府以通匪名义,将陆家所有钱粮收缴,而陆家所有人,会被流放。也就等个一两年,等红缨军起义成功,自然陆家也就无恙。到时候属于陆家的一切,也就能归还回来。”
“可我也没想到,原本说好的是我带人去陆家抄家,谁知道,等我带人从南阳过来。陆家已经陷进了火海,我赶到的时候,当时的情形已经控制不住。陆远山的死不是我所为,却也有我的责任。”
“所以呢?”
陆飖歌仿佛听了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一般,淡淡问道,“是不是你想告诉我,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周飏语调弱了几分:“算是吧,这件事我确实有参与,但是陆远山的死,还有你娘,你哥哥的死,都不是我所为。”
“啪。”
一道响亮的巴掌啪在了周飏的脸上,陆飖歌看着瞪圆双目的周飏冷笑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我爹我娘我哥哥的死,都是宋家兄弟所为?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还救了我的命,我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最后是以身相许,谢你救命之恩?”
周飏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小丫头竟然敢打他。
这一巴掌,虽然不痛,却让他难堪之至。
他,周飏,长这么大,吃过苦受过伤,战场上也经历过生死关头,唯一没有体验过的,是被人在脸上扇耳光。
“陆、飖、歌……”
周飏错牙,额头青筋直跳,“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害你陆家人的性命。”
如果不是因为你是女人,我现在早就锤死你了。
第275章 因果
这世间的事情,不过如此。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
陆家,不过是宋家兄弟他们从龙之功的踏脚石。
陆飖歌想象不到当初宋家兄弟为什么要对陆家痛下杀手,爹娘兄长,尽皆死在清风寨人的手里。
这事就算开始陈权不知,那沈家两位舅舅一位表哥,还有娘带着大哥二哥遇难,陈权会一无所知?
那么多的粮草从东阳郡送到淮城,陈权敢说,他不知道这粮草从何而来。
“是,你是没有想害我陆家人的性命,你只是和清风寨勾结,然后治我陆家一个通匪之罪,再然后,把我全家发配。等我陈权登基为帝,我家再被赦免,然后我爹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当当,我陆家全家还能继续享受我们的荣华富贵。更进一步说,我陆家从乡下的泥腿子变成了豪门世家,不但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能光宗耀祖,说不定还能在载入史册。”
陆飖歌怒极反笑,“所以呢?你们有没有问问我陆家人意见?问问他们可愿意得这荣华富贵?如果他们愿意,陆家为什么不举双手将家中钱财奉上,落得个从龙之功。何必要你们找借口去巧取豪夺?凭什么我陆家的荣华富贵要别人施舍,难道当初的陆半城还不够有钱吗?”
这些话,就像倾盆大雨一般,兜头从半空中倒了下来。
周飏被打的措手不及,他以为自己会遇到刁难,难堪,会被拒绝,可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在对方的位置来思考这件事情。
是啊,如果当初他们不密谋去夺陆家的钱粮,陆家还是当初的陆家。
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不缺吃不缺喝不缺钱,被称为陆半城的陆远山在东阳郡那是强龙也难压下去的地头蛇。
可现在呢,陆家家破人亡……
什么从龙之功,什么满堂富贵,都没有,只留下一个孤女,还要感恩戴德地去谢当初害他们全家的罪魁祸首,封她为郡主。
当今圣上陈权,难道不是和他一样,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让陆飖歌现在选,她会选一个徒有虚名的郡主,还是选爹娘兄长具在?
难怪,她身为郡主,不设府邸,不使奴唤婢,处处彰显她郡主的威仪。
这一切,如果是拿爹娘兄长的命换来的话,换谁也不会觉得高兴。
陆飖歌抽出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好似自己的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良久,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冷漠地看着对面的周飏。
“那晚,在你之前来我陆家庄的人是不是宋家兄弟?”
陆飖歌的动作,让周飏觉得被扇的半边脸又痛又烫,他却不能抬手去捂,也不能还手回去。
反而,此刻他觉得,这一巴掌是他该得的。
“宋家兄弟兄弟其实并不相信我,他们和东阳郡的官府相勾结,掩盖了消息,提前行动。”周飏攥紧拳头,心口发堵,却不得不将要说的话继续下去。
“他们不相信我,所以才提前行动。但是宋家兄弟和陆庄主太熟悉,他们进庄子没多久就被识破。宋家兄弟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陆家庄点燃,将陆庄主杀死。而我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定局。”
“这件事,我承认我有参与,我也不会找借口说我无辜。只是,归根结底你该恨的人都是勇毅候宋大石。宋大壮此人孔武有力,却没有什么脑子,但他对其兄弟宋大石却是言听计从。当初的清风寨,虽然是宋大壮为大当家,可所有的主意都是宋二当家的拿。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宋大石想用陆家的钱粮立一个从龙之功,还想趁机杀了你爹陆远山。”
陆飖歌好似早料到这个结果。
从宋云飞进陆家,因果就开始了。
后来,宋云飞回到清风寨,陆家年年往清风寨送粮。
陈权淮城起义,陆远山作为连襟怎么会一点动静皆无?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陆远山和陈权私下早有协议,而这件事宋家兄弟就算不知道,多少也得了风声。
清风寨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要想的陈权青眼,必须得拿出点本事出来。
杀了陆远山,既得了钱粮,又少了陆远山的辖制,简直是一举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