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咱们走…咱们回北荒去。”阿蚌哭得一抽一抽:“小姐,咱们走,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些人这些破事…咱们都不管了…”
“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阿蚌猝然扬起声音,哇地一声嚎啕:“——咱们再也不管了!再也不要受这些委屈了——”
珠珠终于转过头,看着身边哭得花猫一样的女孩子,突然觉得心里好了很多。
虽然她的爱情总是完蛋,但她从来还有更珍贵需要守护的东西。
她摸了摸阿蚌的头:“傻瓜。”
阿蚌泪眼婆娑抬头,却看见小姐望着前方,竟缓缓笑出来:“哭可以哭,可哭一会儿,就不要再哭了。”
“天欲成我,以劫砺我。”
“天道对我如此煞费苦心,我怎么能不让它看看我的厉害。”她忽然哈哈一笑:“我一步也不会退,我偏要迎着它走上去,看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阿蚌呆住,看着小姐蓦然转身,大步往院中走去。
“小姐——”
少女充耳不闻,大步往前,她的背影裙角衣袂翻飞,像凶兽展翅的羽翼,逐渐展露峥嵘悍厉的狰狰之态。
城中的战乱用了一夜一日才平息。
梵玉卿暂且收拢下摄政王的部将,又处置了城中的乱象,并一边沉吟后事。
他的劫数半过、魂魄不稳,已隐隐有脱胎回归之感。
但他此世既机缘投身为这皇族身份,值此大乱之世,自有一份因果,自当有始有终,他会为这凡世寻一位英明之主,保这黎民百年安定太平。
梵玉卿心中静静沉吟着人选,回到官邸,他步子自发往后院走去,宫人立刻迎上来行礼笑道:“公子回来了,夫人就在屋里呢。”
梵玉卿脚步一顿。
他突然意识到,他之前凡人记忆时候,已然以夫妻名义与那小苏少君同住,他的院落,竟分明是他们俩人住在一起。
梵玉卿胸中罕见浮现一些夷由。
前尘事,自是一桩闹剧,他为三生天掌座,此次当归复原位,而那女孩子…她是南域主母,如今婚契虽断了,但情分难断,天尊对她惦念如此之深,可见两人曾经缱绻深情,他之前忘却记忆,竟妄自引诱她动情,凭生波折,已是耽误她一场,实是罪过。
这样想想,他本不合宜再见她,可他再一想,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种种前事,又浮现今日凌晨她在门边抱着肚子大笑,笑过抹泪之后,眉眼弯弯与他告别的模样。
他受天尊之托,之后还当送她回南域,总免不了接触;况且之前那些事、又还有后日一桩大婚…这些…到底该与她解释清楚才是。
只不知这时候她是否已睡了…
这样想着,梵玉卿迟疑半响,终是抬步往后院走去。
他走到院中,就见烛光未熄,绰约照亮屋中女孩子纤细的身影。
他的步子停在门槛,一时说不上是喜是忧,没想她真的还没休息。
少女坐在桌边,腿上摊开一张红盖头,她拿着针线,低头在上面摆弄。
“……”
梵玉卿突然想起,她绣工不好,那红盖头上的金花,还是他替她绣了许多。
少女抬起头,那双清明的水眸像擒到猎物的鹰隼利爪,精准投向他的方向。
他的呼吸轻轻一滞。
只是他毕竟不是那等仓惶逃避的人,他沉下心,向她点头:“小少君。”
少女看见他,便笑起来:“你回来了。”
她问的那么自然,仿佛一切都没变,他还是她即将成婚的甜蜜恩爱的爱人,忙碌了一天,正回家来与她团圆。
梵玉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这不是什么好事,前尘往事已该过去,怎好沉溺,扰乱心神?
圣主胸口起伏两下,微微侧过脸去,显出一些清淡冷定的模样,道:“之前种种是我的罪过,我处事无状,荒悖乱情,引诱小少君,酿出这一场误会,我自来向少君致歉。”
少女看着他,闻言歪了歪头,笑道:“圣主说这样的话,是想我惭愧吗。”
”我自己做的事我还不清楚吗。”她坦然说:“从一开始就是我贪图你美丽,强行纠缠你,是我处事无状、荒悖强求,要说起来,也是我死乞白赖勾搭你,你来向我致歉,是故意想磕掺我吗?”
梵玉卿哑然,低低道:“…我绝非这个意思。”
少女抬了抬手:“我明白,梵圣主,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我比你年纪小、就觉得是你对不起我,但这么说,其实是你瞧不起我。”她说:“如果年纪值得优待,那是你潜意识认为你应该宽容我的天真与愚蠢,认为我不足以承担责任,不把我视为能与你平等的生命看待。可我从不这么认为,我清楚我在做什么事、可能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当然不高兴,但我仍然愿意接受一切结果,因为这不仅是我的失败、更是我的尊严与权力。”
一个人承担多少责任,就拥有多少权力。
如果她这次没有担当责任,那她下次怎么去行使更强大肆意的权力。
——比如这次勾搭老婆失败了,如果连承认都不敢,下次怎么好意思更嚣张地勾搭新的漂亮老婆?
梵玉卿不知道这漂亮的小鸟肚子里在想什么。
他只看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许多话竟说不出了。
他感到一种复杂、一种意料之外的慰藉,他甚至突然明白他之前为什么对这一个孩子生出不该的情念。
他有些心乱,却不愿再深想去缠扯,他微微抿起丰盈的唇瓣,有些疏离冷淡地低道:“少君有非凡气度,你说得是,那之前的事,是非难论,你我便都不提了,过几日等我将人间事安置妥当,送你回…”
“为什么不提。”少女却打断他:“我还要成亲呢。”
梵玉卿怔仲当场。
“裴玉卿答应了我的求婚,你忘记了吗?”少女歪着头:“后天就是我们的大婚了,你难道要悔婚吗?”
“…”梵玉卿张了张嘴,才低低言道:“…小少君也知,我那时陷于凡尘,神志昏聩,不知轻重…”
“我知道,我知道啊。”少女笑道:“梵圣主,我很清楚,你是你,裴玉卿是裴玉卿,我没有把你当做他。”
“可他答应我的求婚,他答应了,他就得做到,他必当要与我成一次亲的。”少女自顾自地说:“就算他不在了、变成了你,我也不管那么多,反正我不能罢休的,你还是得与我成一次亲。”
梵玉卿:“…”
“你不用怕,我不会缠你的。”少女抬头望着他,忽然弯起眼睛笑,她说:“只成一次亲,圆了我的心愿,我就不会再纠缠你,就如你说——”
她顿了顿,才缓缓说:“前尘往事,当大梦一场,你忘了,我以后也忘了。”
“我成全你。”
“我成全你。”
她又自己给自己重复一遍,像说给自己听、必让自己深深记住。
梵玉卿心一跳,才听她又嬉皮笑脸起来说:“所以,梵玉卿,你必须也得成全我一次。”
“……”
梵玉卿有些忘了之后发生什么。
他只记得他答应了。
他如何能答应,他本不该答应。
可大概她的眼睛太明亮,她的神采熠熠飞扬,没有任何黯然神伤,像年轻的小狼,鲜活呲牙咧嘴舔着第一次狩猎的伤。
他忽然竟心软了。
北荒妖脉,自古难渡情劫,他将归化,一身爱欲都将如烟泯灭,再无能还她这场情缘,至少该圆她这最后一点心愿,叫她如意,等将来,她再去觅得其他良缘,也不必因与他这一场误会留下心结遗憾
——他这么想着,好像终于找到能说服自己借口,才缓过来一口气。
但他心里犹有不定,自古□□易生心魔,她再有心智,在他眼中也毕竟是个小年纪的姑娘,性子不定,如今好不容易已有决心忘却,他只恐自己但有妄动,若惹她误会、再挑动她往不归路走,实是天大罪过,因而他格外注意,愈发待她冷淡,说话礼节分明,只让她愈快死心才好。
珠珠只觉得他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终于在大婚前一日,少女再没忍住笑嘻嘻调戏他:“你不用绷得跟个皮筋一样,我都说了我没那么脆弱。”
“我真的不会纠缠你的。”她说:“我已经想开了,真的。”
梵玉卿看出她是真诚这样说的。
他应该感到放松释然。
可他的心却突然像揪扯一下,瞬间泛开说不出的滋味。
“…明天大婚,你就可以解脱啦。”少女一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酒,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也给他倒,梵玉卿下意识推拒:“我不饮酒。”
“为什么不喝。”她一下歪头:“总不能你怕我趁你喝酒对你做什么。”
她摆摆手:“这你放心吧,虽然我是个混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
“…”梵玉卿没这么想,轻声说:“我没如此揣测你。”
她闻言,顿时挺高兴的样子,给他把酒杯满上:“那就喝吧喝吧。”
“你别怕,裴玉卿,我不会欺负你。”
她声音很轻,梵玉卿几乎没有听清,等他抬头去看她,美貌的少女已经扭过头来,咧嘴有些恶劣又直白看着自己,没有一点心虚地说:“我知道我给你添过许多麻烦,挺对不起你,但我是不会跟你道歉的,我会用其他东西弥补你。”
梵玉卿一时哑然,只能低低道:“小少君…你言重了,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少女摇了摇头,只推了推他的酒杯:“喝酒。”
她的手就那么推着他的酒杯,梵玉卿无法拒绝,到底端起来喝下。
一入口,他就察觉是极烈的酒,滚入喉头,没尝清滋味,整腔肺腑已瞬间如火烧起来。
少女有些醉了,烛光和月色在她眼中颠倒,有那么一刻,梵玉卿眼前晕涩,忽然甚至想抬手去触摸她的脸庞。
少女仰头对着酒壶闷一大口。
“!”他悚然惊醒,微微抬起的手立刻放下,死死压在膝头。
“明天我们就要大婚了。”少女举着酒壶四仰八叉倒下去,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指向旁边的琴:“你可以为我弹一曲《凤求凰》吗?”
“当年我爹就是靠这首曲子娶到了我娘。”她说:“可惜我不会弹琴,我不能弹给你听,但这是我唯一听得懂的曲子,你弹琴那么好,你为我弹一曲吧。”
疯了,是疯了。
他实在是醉透了,才会答应了她。
梵玉卿起身走到琴前坐下,调了片刻音,才弹起来。
他的琴音袅袅,如禅如吟,曾经最是清冷,可弹着这样的曲子,仿佛也不可自抑浸染上那传唱凡间千年的情谊。
少女后枕手臂躺在那里,听着琴声,轻轻随着哼唱:
“以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为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是我沦亡”
…不得於飞兮,是我沦亡…
梵玉卿忽听一声崩响,随即才是指尖刺痛,他后知后觉低下头,才发现竟碾断了琴弦。
这把他用了多年的旧琴,就这么断了。
他怔忪望着琴,脑中像什么轻轻嗡地一声,难言不详的预感还没爬上心头,对面的少女已经睁开眼,新月一样的眸子望过来,看了看琴,随意地说:“呀,看来这把琴太旧了,坏掉了。”
少女轻松的语气,将心中刚生出那股不安自然而然又压下去。
梵玉卿:“是。”
少女笑:“看来旧去的东西再好,也是旧去的了,不能再留恋了。”
梵玉卿指尖不自禁颤了一下,碰到断弦,又发出嗡裂一声低响。
他嗓子不知为何发涩:“这…”
“好了。”
少女打断他,轻松说:“梵圣主,我的心愿了了,你走吧。”
梵玉卿没有动,恰是时,外面黄大监轻声禀告:“公子,长留王的车马到了。”
长留王是他特意择选的亲王,长留王年纪颇长、爱民如子,将封地治理得富庶安定,待平定战乱,将其推为凡间君王,可为中兴之主,天下百姓终可得一段长平安泰的年月。
少女也听见了,顿时摆了摆手。
“走吧走吧。”她不着四六摆手胡说:“你长得这么美,我怕我看你久了,又要兽性大发了,到时候我可就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了。”
梵玉卿心尖一晃。
他阖了阖唇瓣,终是起身,道:“少君早些休息。”
“好。”她扬起手:“拜拜。”
梵玉卿走到门边,身后少女却又说:“裴玉卿。”
“拜拜啊。”
梵玉卿下意识想回头,又强自压抑住,他侧过脸微微一点,快步走了。
珠珠望着那静夜君子的背影,从始至终,那高贵的圣主都再没有回头。
珠珠笑了下,对阿蚌道:“把火盆拿来。”
已经快到夏天,早用不上取暖,这火盆还是以前为裴玉卿准备的。
珠珠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扔进火盆里烧掉。
穿过的衣服,盖过的枕褥,华彩的首饰,写过的书信…
烧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的天空都从黑透出曦光。
最后整间屋子只剩下一件挂在架子上的婚衣,一张摊开在手边的红盖头。
阿蚌帮着她烧,边烧边抹眼泪,到最后活儿都干不动了,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呜呜哭。
“别哭啦。”珠珠说:“记住我说什么了,等我走后,你跟着梵圣主他们回去北荒,告诉康阿爷,从今起北荒封禁,不许任何外人踏进半步,违者当场格杀无赦,对外面的什么事都别管,别去掺合魔界和九重中廷的事,直到我从忘川出来。”
阿蚌哭泣:“是。”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珠珠拍一下她脑袋:“我这是要办大事去了,以后就要走上人生巅峰当大王了,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你该为我买爆竹庆祝才对。”
阿蚌心里还是想哭,她还是不愿意小姐割断情根,好好一个人断掉情根,会变成什么样子啊,那得多痛啊。
阿蚌还想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姐已经挥挥手:“好了,你去门口帮我守着,我要开始了。”
“!!”阿蚌张嘴就要嚎哭,被珠珠拍着脑壳生生拍回去,阿蚌只能强压下去哭唧唧说:“小姐…天要亮了,一会儿喜娘要来催妆了…”
“没关系。”珠珠道:“我只需要一会会儿,人来了你就拍门提醒我。”
阿蚌只能出去,关上了门。
看着门被关上,珠珠坐在屋里,片刻,终于抽出本命剑,剑尖比沿着手心纹路的方向,慢慢用力。
鲜血涌出,白骨森露,一根如经脉般的大红透明的线,把她生生抽出来,尾端放进酒杯里,融化进酒水里。
珠珠其实觉得她是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什么,眼泪还是一下像泉水涌出来。
符玉轻声问:“疼不疼?”
珠珠嘴硬咬着牙:“不疼。”
“不。”符玉却前所未有严厉:“疼。”
“这就是疼,疼就说出来,你的委屈,就尽管发泄出来。”符玉说:“别害怕,马上都过去了,都要过去了。”
都要过去了。
你受过的痛,一定要有人比你百倍地痛。
珠珠咬着牙,仰头哂笑:“我不委屈。”
她说:“许多事终究是我强求,是我格格不入,我活该自作自受。”
符玉厉声:“不!那不是你的错。”
“是他们没有与天一搏的勇气,是他们说着爱,却没有一个能像你的爱那样孤注一掷地回馈来爱你,所以他们都配不上你。”符玉说:“你没有负过任何人,是他们先辜负你,他们所有人都配不上你,既然你觉得疼、你不愿意再去爱,那就再也不去爱。”
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个冷漠无情的人,你尽管去做个刻薄寡恩的人,任由别人来爱你,任由所有人都来爱你、把心掏给你踩,你也谁都不必去爱,你站在最高处、把你的心收好,你只要尽情的享受、你只要最恣意薄情的畅快。
符玉说:“不是你的错,珠珠,你记住,是谁的错,也永远不是你的错。”
“别为他们痛,珠珠,别再为任何人难过。”
“珠珠,你以后再也不要痛,你只尽管让别人去痛。”
断情(一)
按照一切的计划, 珠珠原本以为,她的绝情断爱必定要是一场宏大的、悲壮的场面,就像话本里的大高潮,一定要刻骨铭心、悲怆苍劲, 才对得起她之前流过的眼泪和伤过的心, 对得起她的牺牲和决心。
但有时候,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完全猝不及防, 活像一道雷劈下来。
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珠珠一定要发出灵魂的呐喊,她就算死、从楼梯跳下去、被傻叉们再虐一百遍流满脸的眼泪, 也绝对不要拔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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