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成?不符合规定的,”
韩东塬笑,道,“距离太远,管不了厂子,就别占着位子了,别人还只当我不肯放手。”
徐书记在也就罢了,徐书记不在,别人还只当他人都千里之外了,还不舍得放弃厂子的位置,不舍得那份工资,以前他就不想沾这厂子,现在人都走了,更没必要了。
当然了,他其实还有别的打算。
徐书记叹了口气。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不知道韩东塬的顾虑?
他也不能用什么大道理套住韩东塬,最后只能伸手拍了拍他,道:“有空常回来看看。”
这么说着,却知道他们这么一走,回来的机会几乎很渺茫了。
他叹息着给了韩东塬两个信封,是两封他亲笔写得推荐信介绍书,分别介绍韩东塬和程柠两人在公社的贡献和成绩的,最后印了公社的印章还有徐书记的签名。
徐书记道:“这东西对你们未必有用,不过是我作为一个书记对你们对我们公社做的贡献想要做的,你们留着,做一个纪念也好。”
韩东塬不在意这些,但还是郑重的收下了。
这是对他们过去三年的肯定和尊重。
离开的前一晚,徐书记又叫了韩东塬和程柠去他家里吃饭。
徐书记的爱人做了很丰盛的一桌子菜,她很是不舍得韩东塬和程柠,然后不舍得的方式也有点奇葩。
她感叹道:“所以说我爱给你们这些漂亮能干的孩子做媒,你们啊,要是娶了我们当地的姑娘或者嫁给我们公社的小伙子,哪里还担心你们这一去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哦。看那个小纪工程师,人走了,这晓美考大学啊,他可又特地回来了,以后啊,做了上韩大队的女婿,肯定也会时不时的回来,哪里像你们,这走了,以后可就是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韩东塬&程柠:“……”
就是徐书记听着都“呵呵”笑了出来。
这话要是平时程柠肯定就是笑眯眯听着,不会说什么的,可这是她在这里最后一天了,而且认识了好几年,她也知道徐书记的爱人心地不错,人也爽朗豁达,不会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就在心里嘀咕计较,她拿了米酒喝了一口,甜滋滋热乎乎,挺好喝的。
她道:“许婶婶,你说的嫁给公社的人,然后就还能时不时的回来……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您就为了能让我偶尔回来公社,让您能看两眼,就一门心思地想把我嫁给公社的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徐书记的爱人就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世上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啊,所以人呢,得自己有主意,指着别人,那别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肯定跟你自己考虑的出发点不一样啊,别人说的好,肯定是他们觉得好,或者他们觉得这样对你好,哪怕是家里的亲人也多是这样,更别提别人了……”
程柠:“……”
敢情您老人家都知道啊?
还挺通透的。
徐书记爱人看程柠的小表情有些好笑,就接着道:“当然了,有时候也未必不好,自个儿没主意听长辈的话总比瞎来好。不过啊,你跟韩厂长都是心里有主意的,要怎么做就自己想去吧,还有啊,韩厂长以后是个做大事的人,身边少不得有那种浑身都是心眼子,甚至算计人的人,韩厂长我看是不用担心,小程你以后听别人说话,也要多留个心眼才好。”
程柠:“……”
好吧,受教了。
敢情您以前给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是当我二傻子呢?
临走时徐书记的爱人拿了许多的特产给两人拎上,他们知道这都是徐书记和他爱人的心意,便也没多推辞,每样拿了些带上了。
程柠特地让徐书记跟着他们出来,在夜色中,给她和韩东塬拍了好几张在雪中的照片。
“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柠跟韩东塬道,“就算是回来,也不是现在的我们,或者,也不是这样的下雪天,这些照片都很珍贵呢。”
韩东塬没有那么多的仪式感,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或者只要有她在的每一刻,于他来说,都很珍贵。
一九八零年六月,广城。
连着几天的期末考试,程柠平日里不算用功,但对待考试的态度却非常端正,所以几天下来,颇有点考得昏天黑地的感觉,考完最后一门才顺便从宿管阿姨那里借了一份广城晚报来看。
是昨晚上的报纸。
她一目十行的揭了揭,目光却在第二版右下角的位置顿住了,“政府退还广城银滩十余栋私宅于广城旧工商业者”,不大不小的标题,只占据了下面的一角,但程柠一眼就看到了,银滩十余栋私宅。
这里程柠还挺熟悉的。
广城有有一条大江粤江穿城而过,流入海口,银滩是其中一段非常出名的旧区,沿着银滩有几十栋中西结合的别墅,是民国时大资本家官家商家的豪宅聚集地。
肖家和肖大姐的婆家吴家就都有私宅在这边。
去年就有政策出来,政府会归还没收的私宅给平反的工商户,但这事政策是清晰明了,但真正事情办起来却并不容易,因为这过去几十年,很多房子连地契都不知道去哪了,你说房子是你的就是你的?
程柠卷了卷报纸就出去了。
后面传来舍友蒋萍萍的声音,喊她:“柠柠你去哪?今晚咱们一起去南门外吃饭,庆祝一下考试结束,你去不?”
广城一直都走在改革的最前沿,这个体户一开放,大学南门外就开了一家小饭店,价格公道味道好,还不用票,店里的服务态度也特别周到,学生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去那里吃一顿。
程柠已经走到门口,她拉住门框回头就冲蒋萍萍笑道:“不了,都考完了,今天我还是跟我爱人一起去吃。”
“爱人,”
蒋萍萍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笑道,“去吧去吧。”
程柠出了门,另一个舍友管兰就笑道:“可真羡慕程柠,爱人跟她一起考进了咱们学校,不像咱们,离得天南海北,想见一面都难。”
“嗐,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咱们能考上大学呢,”
另一个舍友则是接话道,“咱们能有这样的读书机会,就不知道已经多难得了。”
她们这个宿舍的同学都是知青考上来的,都吃过上山下乡的苦,所以都很珍惜读书的机会。
这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鸣,转而纷纷说起回家的事来。
程柠没听见她们的议论。
她去了大学五号宿舍楼。
韩东塬就住在这栋宿舍楼的六楼。
她走到宿舍楼下面就有不少人往她身上看了。
“嫂子,你来找塬哥?”
一个梳着平头穿着蓝色的确良衬衫,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冲着程柠道。
程柠认出那是韩东塬的舍友赵均,笑着点了点头,道,“赵同学,麻烦你帮我看看韩同学在不在,在的话麻烦你叫他一下,说我在下面等她。”
得益于廖盛常来找韩东塬,一口一个“嫂子,塬哥”,现在韩东塬宿舍的人但凡比韩东塬小的都跟着这么叫,比他大的就叫程柠“弟妹”,程柠早已经听习惯了。
赵均应了一声就“蹬蹬蹬”往宿舍楼里跑了。
没多时韩东塬就下了楼。
本来下来得还挺快的,不过看到站在外面站到远远的程柠,步子反而慢了下来。
慢腾腾出了大门,往她那个方向走过去。
大门外学生们来来往往,但凡出入的学生们都会忍不住往程柠的那个方向看一眼。
还有一个一眼看得时间有点长,差点被台阶绊倒的同学。
然后大家看到韩东塬出来,又都不自在的端正了路姿,仿佛刚刚他们绝对没多看了他媳妇几眼一样。
……这些不管是程柠还是韩东塬也早都习惯了。
“怎么这会儿来了?”
韩东塬慢腾腾走到程柠面前,懒洋洋问道。
天气热,程柠正卷着报纸扇着风呢,看到他这副样子好笑,伸手扯了他就道:“走,我们回家我跟你说。”
韩东塬挑眉。
看了看她拽着他衣服的手,也就由着她一起往外走了。
……这丫头一向忙得很,很少主动找他一起回家的。
程柠说的“家”是他们两个的家。
学校没有已婚学生宿舍,所以当年两人入了学只能各住各的宿舍。
程柠觉得这也挺好,韩东塬却是觉得一点也不好,每个周末只能去招待所过一过夫妻生活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所以进校没多久,在其他同学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拼命学习的时候,韩东塬已经找到了一位平反的退休老教授,花了一千八百块钱,从他手里买了一套复式小公寓,就在学校职工宿舍楼隔壁。
当时程柠看他一下子拿出了一千八百块钱,还吓了一跳,问他是哪里来的,实在是平日里他真不怎么节俭,就算他做知青办主任兼家具厂厂长,工资还可以,有六十八块,但每个月给程柠三十块,再经常来学校看她的花销,给她买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能存下来才怪。
韩东塬就把他自己的账本往她面前一推,上面小账没有,但过去几年的几个大的进项还是有的,都是一些私下的生意往来,像是应了一些客户的要求做一些定制的家具木头产品,他再找别人私下做,中间赚的差价,跟家具厂无关,工人们也额外赚的私活,他一般也不出面,都是廖盛来回张罗的,因为只是偶尔做,两年下来赚的也不算特别多,花掉这一千八,剩下也没多少了。
他买了也就买了,程柠还是很高兴的,要是没有个房子,两人在这边的确不怎么方便,有一个家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当时她翻了翻就道:“那你快没钱了,要是做什么需要本钱的话,就来找我吧。”
他们家钱的大头还是都在她手里,三年下来,积少成多,还是不少的。
不过因为有家具厂和竹木制品厂做底子,韩东塬后面做的多数都是无本生意。
个体户开放后,他就注册了一家木器行,接定制单子,接了单子,转身就找家具厂或者竹木制品厂定制,因为那边信得过他,从不会让他提前付货款,都是货到才付款,所以根本就不需要本钱,只是在郊区租了一个仓库做货物中转站。
这会儿程柠拽了韩东塬回了公寓楼,韩东塬问她:“干嘛,昨晚不是还见了,还说什么这两天都别想再找你,怎么了,反悔了?”
程柠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拉了他到房间里,就在韩东塬诧异她竟然大白天把他拉进房间的时候,程柠已经甩了他的手,跑到房间里面的大衣柜里,打开里面的暗格,在里面翻了翻,拿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头匣子出来,冲韩东塬招了招手,韩东塬过去,程柠坐到床上,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两张发黄的纸来递给韩东塬。
韩东塬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竟然是两张建国初期签发的土地房产所有证,繁体的。
“哪里来的?”
韩东塬问她。
程柠却是把之前一直卷在手里的报纸递给他,让他翻到第二版,指了指那则“政府退还广城银滩十余栋私宅于广城旧工商业者”的新闻,笑道:“正儿八经的买回来的,我要想办法把房子弄到手。”
正儿八经的买也颇费了很多周折。
好在房子被没收,被很多人入住,谁也没想到这房子最后还能回来,所以过去这些年大家没人在意这个土地房产所有证,觉得不过就是一张破纸,没什么用的。
所以只要找到这玩意在谁的手里,用点心思,总能弄到的。
不过程柠想让韩东塬帮她处理后续的事情,那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总要好好解释清楚。
她指了指其中一张房产证,道:“这个,银滩二十六号,是肖家,也就是我外公家的私宅。这个肖健生是我外曾祖父的名字,当年换房产证的时候,我外曾祖父还在,这个房产证后来是肖兰的大哥,也就是我大舅肖传树收着的。”
“他这个房产证,还花了我挺多钱。他们一家跟着我妈和梁遇农去了南城,十几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就住在我妈替他们寻的三居室的筒子楼里,就是那筒子楼,也不是他们的,是我妈寻了给他们借住的,说是借住,其实就是租。”
“为着住房条件这个,我外祖母没少跟我妈哭闹过,她一哭,我妈也哭,然后就犯病,然后梁遇农就会很生气,他一生气,就会几个月不理会肖家人,自然也会断了对他们的补助,肖家一家十几口人,正经工作的就没几个人,要是我妈和梁遇农不日常帮扶他们,他们一家子饿都饿死了……我大舅出身富贵,哪里吃过这么些苦,也厌恶透了扫大街的工作,可梁遇农不肯给他调工作。”
肖兰和梁遇农是很照顾肖家,但却决不是无底限的照顾,尤其是梁遇农,心思深行事其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肖家想要过好日子,但肖家的成分就在那里,没被下放到什么偏僻的农场劳改场住牛棚梁遇农已经担了极大的风险,怎么可能让他们过好日子?那大家就都别想过好日子了。
为啥肖老太那么喜欢梁念,那么担心程柠认了亲妈搅和了他们的平衡,因为除了肖兰和梁遇农给他们补助,梁念也日常补贴他们。
这些肖兰和梁遇农都知道,不过是睁只眼闭着眼而已。
反正就是保证肖家人吃饱穿暖,其他过分的要求他们并不满足。
梁遇农是,你们哄着肖兰,他就保证他们吃饱穿暖。
惹肖兰犯病了,那就什么都没有。
闹了几次,肖家人也就乖了。
程柠就那时候在南城找了一处房子,正儿八经小公寓楼,不大,就两间,她花了六百块钱买下来,然后让人找了肖大舅,让他把银滩二十六号别墅的土地房产所有证拿出来,用这小公寓楼换肖大舅手里的银滩二十六号别墅。
彼时银滩二十六号别墅早不属于肖家,那土地房产所有证根本就是一张废纸。
肖大舅虽然昏庸也早被困苦又胆战心惊的日子磨得面目全非,但有人突然肯花大价钱买一张破纸,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警惕,还特地跑去找梁遇农问,他那土地房产所有证还有没有用,还能不能把房子要回来。
当时梁遇农就皱了皱眉,只当他又在做什么富贵梦,很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说那是绝不可能的。
然后那人也没再找肖大舅。
最后还是肖大舅自己又跑去找了那人,那人才跟肖大舅解释,他现在就住在二十六号那房子里,当然了是好几家人住在那房子里,所以他就想要了房产证,这样心里也踏实些,正好他南城这边的老房子放着也没人住,不如就拿来跟肖大舅换了那边的土地房地产所有证,肖大舅立时听出了些阴谋的味道……他觉着这人是不是想拿了这房产证跟其他几家住在二十六号房子的人别苗头,这样想着,倒是信了那人,但再信,真要把这房产证卖出去,心里却很不得劲。
可不换他什么也没有,换了却是实实在在天大的好处。
肖大舅挣扎了许久,又讨价还价了好一番,找人多要了一百二十块钱和三十斤精粮,最后总算是跟那人签了正式的买卖契。
对,是正式的房屋买卖契约。
他肖传树,将银滩二十六号私宅卖予那人。
然后程柠跟那人再签了一个买卖契,宅子名义上的所有权和土地房产所有证就都到手了。
这可真是颇费了周折和心机。
韩东塬捏着那张发黄的纸,道:“怎么不让我去办?都用不着花这么多钱。”
想想费了这么多周转,让她操了这么多心他就心疼。
程柠嗔他,道:“肖家和肖传树那情况,我要是想坑蒙拐骗把他这个房产证弄过来,那还不容易?但这房产证要真是坑蒙拐骗弄过来的,也就不值钱了,我这可是正儿八经花大价钱买的房子,不只是张纸。”
韩东塬当然懂她的意思。
他目光放到另一张纸上,道:“这个是?”
说着伸手拿起来,目光扫过,道,“银滩十七号,也是肖家的房子?”
“不是,”
程柠笑道,“是吴家的。”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我妈收养那姑娘,她亲爸家吴家的房子,吴家原来也是广城的大资本家嘛,不过他们几十年前就去了农场劳改,除了这套房子,其他东西也早没了,这房产证也是我买的,但没花什么钱,真的只是张证而不是正儿八经的房子了,是我去找了现在住在那房子的那些人,放了话出去,想要那房子里的旧物,书画家具珠宝什么都想要,然后就有人上门,我挑了能买得起的东西买了,还特地找了信托商店做了一个中介……房产证没花多少钱,其他东西加在一起还是花了挺多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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