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瓶子还当宝贝似的留着,可能要攒着卖钱,换更多的酒,大爷转身时双肩明显一高一低,两腿一长一短
这人是个瘸子残疾
瘸子大爷瞥了裴琰一眼,没想搭理他,拨开人群赶紧离开,攀上楼梯。
裴琰迅速签完眼前的本子,搪塞掉周围的人,大步流星追上楼梯
好不容易摆脱人群,裴琰压低帽檐,这时开始撒开大步狂追,盯着前面身影。
前面人竟然溜得挺快,动作麻利儿,瘸都瘸得特利索,在人群中辗转腾挪,贴墙角而过的那几步简直摆脱了重力,几乎飞檐走壁牛人啊,直接去黄飞鸿里演“鬼脚七”都可以了
地铁站内阴暗潮湿,许多地方墙根下有一片一片湿痕,就是尿迹,
卖唱的和瞎编故事骗钱的能人志士,在通道里各占一边,裴琰从中间踩过,他平时去哪儿都开车,很少走这种地方,路不熟,感到恍惚。
通道尽头,光线闯入视野,上下的人流自然而然地往楼梯两侧分流。正中是一道铁栏杆,把楼梯分隔开。
瘸腿大爷被追得烦了,飞身上了铁栏杆,越过走楼梯的那群人。
“”
裴琰单手端着蛋糕盒子,迈开大步也跟着上去了,踩着铁栏杆走。
俩人玩儿杂耍似的,某种程度上也算棋逢对手,还都是倔脾气,最后同时钻了附近居民区里一道小破巷子。
“大爷您等会儿,您别跑我问您一句话”裴琰喊。
“追什么追,滚”回骂了一句,大爷今天也烦着呢。
“您继续跑啊我反正年轻,我不累,我等您今天跑累了”裴琰毫不客气。
“知道你是谁甭追了”大爷回头又吼他一句。
“您知道我谁您还跑您甭跑不就完了吗”裴大爷也嚣张惯了,就不怕跟他一样嚣张的。
眼前绿光飞旋着向他袭来,一个酒瓶子劈头盖脸。裴琰眼明手快,伸手就接了。
再然后掌风一闪,裴琰下意识用酒瓶抵挡,瞬间被对方把瓶子撸走了。双掌拍门,直不楞地砸向他太阳穴,他后仰下腰躲闪我勒个操啊
八卦掌。
庄啸之前扇他都是手下很留情的,闹着玩儿的。
这两掌擦着他脑门过去。裴琰也很灵活,几步退开没让对方打着他
手里的蛋糕盒撞来撞去,肯定是只剩味道没有色相、只能吃不能看了。狭窄的街道里,他锲而不舍追着前面的瘸子大爷,同时掏出手机拨号:“哎你在哪呢”
庄啸说:“在开车,就快到了。”
“你快到了我跟你说我在路上碰见个人,一老大爷,我觉着你回来北京见过你爸爸没有”
庄啸没听明白:“什么”
裴琰说:“我是说,我在地铁站碰见一老大爷,我觉着长得特别像”
庄啸问:“哪个地铁站”
裴琰说:“就咱见面附近的那个地铁站。”
庄啸话音平静:“我知道了,我很快到了你离开那里,别让外人看见你。”
裴琰说:“我已经都被围观了。”
庄啸说:“你快离开。没你事,你就别管闲事。”
裴琰:“”
他确认自己是猜对了。
他就是觉着眼熟,全凭直觉。他看过十多年前一些老电影,八九十年代的功夫片,透着浓重的时代痕迹,现在已经没人再看那种片子。
这一片地方毗邻奥运广场,最近十几年成为繁华地带,高档楼盘、会所和餐饮聚集。然而,许多新楼拔地而起的同时,周边修葺得并不完美,城市的角落仍残留着补丁式的旧房,街道阴暗,龙蛇混杂,街边都是破砖烂瓦。
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妈购买的复式公寓就在附近,新开发的高档封闭社区里面,而裴琰却在这地方意外碰见另一位。
一栋灰色的破板楼,楼道的窗棱锈迹斑斑,空调机放肆地滴水,墙壁上密密麻麻戳着“空调配件修理”和“专业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窗口晾着粉的、绿的衣服,墙角废品成堆粗暴地挤占公共空间,还有与地铁站内类似的一摊一摊湿迹
仿佛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既贫且贱,毫无操守可言,让人掩鼻感到不快。
房门口,一排一排的酒瓶,按照容量大小和高矮胖瘦,码得整整齐齐,几乎摆出一个兵马阵势,颇有酒鬼界大家风范的气场。
瘸腿大爷静静地托起一支酒瓶,先正着托,手指拨弄几下,再抛起来反接。
其实挺容易的一个技巧动作。手一颤,竟没接住,又是刺耳的“哐当”一声,瓶子掉了,滚走了。
“手抖了吧,喝太多了您年纪大了,别跟我们年轻的逞能耐,以后别再喝这么多”裴琰从楼道里踱步过来,望着墙边盘腿呆坐如钟的人。
“要你管我,你谁啊。”大爷低声咕哝,跑累了,真跑不过年轻小子。
“我就多嘴关心您一句,谁也不想看您废了啊。”裴琰说。
“呵,早就废了,一摊废物你快滚吧小子。”大爷哑声道。
“我暂时先不滚,”裴琰最不怕嘴皮子耍贱,“我看着你,等你儿子过来我再滚”
“那兔崽子不会过来小王八蛋没良心的才不会管老子”大爷木然地咕哝。
裴琰盯着对方裤子下面隐约可见的骨骼变形和肌肉萎缩,又想到病床上的额日勒图,不是滋味。好歹也曾是叱咤银屏的“大侠”式的人物,如今境况就是这样。
那视线呆滞,神智不清,衣衫不整,说话不着逻辑,一看就是一坨酒糟样的人。
见到了,跟之前想象得很不一样。回忆当初偷听到的电话内容,裴琰仍然耿耿于怀,很想骂人;如今见着了,又感到悲哀。
他低头瞅一眼挤变形的蛋糕盒子,蹲下身,把纸盒放在对方面前:“庄先生,酒别再喝啦,您看您儿子多乖啊他就滴酒都不沾。您不然换个口味,吃个蛋糕”
“”
这天该着有事,而且事还不少,裴琰尚未等到庄啸,先等来另一拨人。
衬衫扯开至肩上,里面是黑背心和文身,一个一个都面相不善,有那么四五个人,拿着棍子跺门,然后指着庄大爷吆喝大骂,给钱啊,钱呐,知道嫖忒么不知道给钱老家伙,你钱呐
您不是据说以前还是个名人儿您还是明星吧老赖您不知道欠债还钱吗
酒瓶组成的八卦阵被砸个稀里哗啦,上门要钱的人瞧见裴琰:“你是他儿子不对,你不是他儿子你是他家里啥人”
裴琰问,你们一帮人穷凶极恶得想干吗欠你们什么了
来人嚷嚷,酒钱和姑娘的陪酒钱,白玩儿啊要脸吗
裴琰被噎得没话说
楼道里鸡飞狗跳棍棒酒瓶乱飞,庄啸大概是这时候来的,裴琰表情都快僵了,没经验处理这种场面,想揍人都不知该揍谁。
庄啸还是有经验的,把裴琰推到身后,面无表情地掏兜,利索抽出一沓大额纸币:“多少够么”
来人见着钱也不嚷了,双方都有默契,都是老熟人,点了点数,说:“真不够。老家伙精力旺盛,还玩儿双飞呢,多他妈会享受啊。”
裴琰:“”
楼道光线昏暗,庄啸紧绷着脸,嘴唇抿到很薄,再掏兜,没现金了,于是说:“我下楼取个钱。”
裴琰拿出手机,在背后小声说:“我可以刷,网上支付就完了,省事,需要多少”
庄啸说:“不用,我去取钱。”
裴琰说:“发个红包转账就成,你可能没有国内支付账号,我有”
庄啸说:“用不着你。”
裴琰:“”
那些人拿够了钱,在庄啸冰渣一样的视线中麻利儿走人,就是要钱而已,也不纠缠别的。
裴琰感慨,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体力精力不减,一坨酒糟竟还熟谙人事、龙精虎猛,嫖完了反正由儿子负责掏钱结账,这美事儿。
屋内堆满破烂,废品,以及很多酒瓶。据说这叫做“储物癖”,是一种精神疾病,用堆满空间的方式来掩盖抑郁、脑损伤、精神缺陷和生活空虚。
裴琰双手插兜站在废品堆中间,都找不到干净地儿坐,也不好直接问,你亲爹怎么住这种地方
庄啸靠在墙边,不想讲话,用眼神回复裴琰的疑问:老家伙之前那栋房子,给谁了再之前那个房子呢,弄哪去了
无底洞,换谁都会身心疲惫,都会被拖垮。
“你给嘉煌拍片子,不应该啊,小混蛋你不听话他们不是好人,不是做好电影的,那他妈就是一帮人渣小王八蛋你去跟嘉煌的人拍片子”庄大爷气息微喘,声音沙哑,如泥塑一般坐在桌旁。
唠了好半天,庄啸终于被唠叨烦了,回了一句嘴:“赚钱养家糊口,养着你,跟谁拍电影不是拍电影”
“养我个屁老子都这样了不用你养,巴不得我死了,你滚蛋吧。”庄大爷说。
“我还能滚多远我能不管你吗”庄啸说。
声音平静且冷淡,此类对话已经进行过太多次,像复读机一样,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