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宾馆这一路上,邢瑢一直低着头, 在路上趟出的脚印也都不在一条直线上,旁人都没注意到。跟拍的记者散去之后,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 邢瑢当时是从酒店后门出去, 就一个人, 偷偷溜出去了。
邢瑢把自己一个人掷入大草原的暗夜, 被烈风吹着脸, 吹掉一身烦恼,都不想再回去了。
回去干吗啊。
这就像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有一种生活成就了他, 让他出名赚到了钱, 却也禁锢他, 让他矛盾, 时时都想要摆脱;还有一种生活,很虚幻很诱人, 是他心之向往, 却又像草梢上的白色月光一样不真实。当他偶然踏上这片草原骑在马背上, 自由地奔跑, 幻想中美好的影子突然就变得清晰,变成实质
他认得曾经去吃过饭的那座蒙古包,也不知自己想什么呢,一路就找过去了。
马棚附近有犬吠和马的躁动嘶鸣声,邢瑢远远地就瞅见萨日胜。
月光铺在大草原上。萨日胜穿着长袍,披着大氅,长发垂肩,提了一盏灯,黑夜中照亮前方一块半圆形的草地。
邢瑢焐在羽绒服里,戴了一顶羊绒滑雪帽,哈着一嘴白气。
两人隔好远距离看着,然后第一反应,竟然是警惕地四处寻么,看有没有狗仔或者私生饭偷拍他俩。
四周是飘扬的草屑和小虫,还有马儿、狗和漫天的星光,没有狗仔。狗仔忒么也都怕冷,这会儿不出来上班。
邢瑢慢慢走到跟前,挺难受的:“上次那件事,真的不是我让人拍的照片,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会这样,我也没那么多心眼儿。”
小萨没说话,草原上的汉子都是直肠子,他可分不清到底谁有坏心眼儿。
邢瑢之后在微博上澄清了一句,全是意料之外的误会,请不要为难波及无辜的人。然后有官方团队的理智粉儿控评,跑到小萨微博下面,又刷了很多致歉和缓和气氛的话。但那时候小萨已经弃号了,估摸对网络产生了阴影轻易不会回来了,因此,什么也没能看到。
邢瑢从羽绒服内兜里拿出包装好的那份礼物,递过去:“我带给你的,感谢你这些天的关照,还教我骑马,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萨日胜盯着他,沉默许久,摇头不要。
“你能不能说句话”邢瑢看着对方,“我没别的意思,戏都杀青了散伙了,我就回北京了,我就是想送你个礼物。
“你现在收下也没有别人知道,没人看见,不能收下吗”
萨日胜的嘴唇抿成一道缝,面庞线条坚毅,再次摇头,吐出三个字:“我不要。”
邢瑢大概是那一刹那眼底有水汽洇出来,也没有再坚持往小萨手里塞,在马棚光亮的映照下转身走了,拖长的影子从小萨脚边一寸一寸移开
邢瑢然后也没往景区宾馆方向走。
附近不远就是那个湖,就是小萨洗澡的那个大湖。他就去那个湖了。
湖畔水草茂密,黑灯瞎火的,一般人没那么大胆子。邢瑢也是借个酒意,有些赌气,用手电筒照着,找到湖边。
他在湖边蹲了很久,在没人的地方流一些眼泪,再悄悄擦掉。心里真他妈难受,真他妈操蛋。庄家班的一个武师都瞧不起他嫌弃他,见着他就绕道,做人也确实很失败。
经纪公司给他接了太多通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喘息,他愿意串组轧戏吗他也不愿意,知道这样惹人嫌啊,他也想讨每个人都喜欢啊。
可是,各人之间气场、性格、经历都不同,你怎么可能讨每个人都喜欢
裴小光头人缘很好么好个屁啊,也到处惹事生非。
但是裴琰这样人就根本不会在乎自己人缘好不好,恃强逞凶又好胜,越是当个刺头刺得别人嗷嗷叫他就越觉着痛快爽快。邢瑢却偏偏很在乎这些,活得疲惫,谨小慎微。这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裴琰也猜想得不对,庄啸才没有什么抑郁症,纯爷们儿性情,刚强耐操,抗压能力也挺强的。有“微笑抑郁”的人是邢瑢。他私下去看过几次医生,团队里当然隐瞒不能让外界知道,认为这是大黑点。
邢瑢掏出礼物,拆掉包装,看了看他打算送给小萨的雪茄盒与打火机,抬手用力一掷,掷向湖心
如投石入湖,暗夜里溅起微弱的水声,荡出一团惆怅的涟漪
邢瑢端着手电筒,起身往回走,就这时候,远处茂盛的草甸上,闪过一点绿光,而且在快速移动。
荧绿荧绿的,在黑夜里并不很亮,但已足够扎眼,邢瑢一惊,那是什么东西
活的
天哪,那个绿光好像在靠近
啊
风动。草动。惊恐狼狈的粗喘。奔跑的嘈杂的脚步。尖锐的喊叫。
深夜离群出来遛弯儿的一头野狼,其实也被吓了一跳。野狼循味而来,原本就是想从灰烬堆里捡一块羊油肉渣,也没想要捡个俊俏帅哥啊。
狗很警醒,马棚里的马也被遥遥地惊动,开始烦躁不安地打转,有人闻声提枪上马了。
马蹄飞似的掠过草原,一阵风声鹤唳,掷出的刀鞘精准地砸到狼背
野狼惊见暗夜里反光的蒙古长刀,互相都认识的,知道碰见硬点子,不敢恋战贪吃,“嗷呜”一声钻入茂密的草海,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邢瑢坐在草丛里,酒都吓醒了,惊魂未定,仰脸就瞅见一匹马往他这边驰来。长发和刀光一晃,萨小王爷居高临下,弯腰伸出一只大手,当胸抓了他的领口,把他提了上去
萨日胜也没去撵那头狼。草原上游荡的野狼不能随便屠杀,杀一头可能会引来一窝,井水不犯河水的最好。
萨日胜又兜了一圈,拣回自己那柄刀鞘,驼着邢瑢往回驰去
被裴琰压在身下的庄啸,在黑暗中,眼底闪过的是森严的戒备和下意识的抗拒。沉甸甸的分量压上身已无法再回避和矜持,酒意都随热浪蒸出来了,两人身上“轰”的都热了
酒气。
平生头一回,庄啸口里带着浓烈的酒气,英俊的眼含一层水雾。裴琰沉醉地吻过那充满阳刚气质的下巴,一口咬住喉结那地方,咬出一声喉音。被窝里凌乱的黑发扑入他鼻息,那样子无比诱人,让他简直为这个人疯狂了
帐外的风在呢喃,风中偶尔掠过几声狗的号角,马的嘶鸣
空气中仿佛仍飘着淡淡的橘色火星。那火一直在心底熊熊燃烧,不曾熄灭
人、狗、马都是一夜未眠,聆听风的呼吸,各有各的惆怅。
邢瑢在马棚里坐了一夜。他旁边就是几堆干草,还有一大坨与马粪按某种比例混合出来的肥土,气味实在不好闻,他竟然坐下就不想回去了。
深夜面对一丛篝火,草原上清冷宁静。看着橘色火星在暗夜中自由自在飞散,好像是一团活物,悄悄地捎走他的心情,飘向远方。
萨日胜又给邢小哥围了一件夹棉的长袍,坐那儿堆成个大棉垛,十分可笑。邢瑢脸上带着残妆,眼皮一半有眼影另一半没有。眼线花成个熊猫眼,下眼睑颜色比上眼睑还深,难得这么落魄,偶像形象全失。俩人就围着篝火闲扯。
讲些各自小时候的事,漫无目的瞎聊。
邢瑢说,很感兴趣你说的大草原上好玩儿的事,我都没听说过,没见过,你能多讲讲么。萨日胜于是就慢慢地讲。这小子也难得一晚上讲这么多话,从哈萨克老人的鹰讲到牧民的羊群,从老家的马、毡房木桶的酸奶讲到呼伦湖上的月亮。
讲那些各种花样的奶制品是怎么做的,奶皮子、奶酪和酸奶饼,毡房里各种详细的手工做法。
邢瑢往后一仰:“天哪,今儿晚上把我一辈子要吃的奶都吃完了似的,再也不想吃了”
萨日胜认真地说:“奶本来就好吃,可以吃一辈子。”
邢瑢斜眼瞅对方,迸出笑:“他们叫你萨宝宝,还真的是个宝宝啊,都还没有断奶么。”
萨日胜斜眼回瞪:“为啥要断奶么”
哈哈哈邢小哥笑得弯腰。
小萨拿瑢瑢练普通话呢,平时一个月也不会讲这么多话。这一晚应该长进不少,终于达到普通话三级乙等的水平了。
俩人越扯越神,邢瑢说,我只喝过牛奶,我还不太爱喝,除了牛奶羊奶马奶,你还喝过什么
小萨抬手一指刚才救下邢小哥的方向,那个狼奶其实味道也行,能解渴,也能喝饱。
邢瑢往后倒下去,被小萨一把拉住才没有笑着扑进马粪肥土堆。邢瑢说,不然咱俩再回去,把那只狼抓回来啊
邢瑢说,我才不信,你逗我们城里人呢。
小萨一笑露出白牙,也学坏了,就是逗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呢。
邢瑢在手里捋着几根很有韧性的草棍,编成一个手链的样子,戴在自己手上。
萨日胜就一直盯着他编那个玩意儿,眼神愣愣的。
“你想要一个”邢瑢问。
小萨这次没说不要。小萨脖子上挂了宝石项链,左手有戒指,右手有扳指,看起来也不穷,把阔气的派头全都戴身上了,就手腕上缺个金镯子银镯子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