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
冯恪之嗓子一阵发紧,情不自禁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软凉的发梢,碰到了她的面颊。
“兰亭”
他又叫了一遍,在她耳畔呢喃般地重复着。
“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好听,我大概永远也叫不腻”
“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证明给你看”
面颊正烫着,被他指尖碰触,犹如忽地沾了一朵从天飘零而下的雪花。
孟兰亭眼睫微微一颤,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猝然后退了几步。
冯恪之肩膀动了动,似乎要跟上。
“你别过来了”
孟兰亭立刻说道。
冯恪之脚步一顿。
他在追求自己。
但孟兰亭无法想象自己和冯恪之共度一生的情景。
倘若因为一时的心软而从了他的追求,她不知道日后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她喜欢数学公式,它们都是可以被推导,被证明,被掌握的。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人生也是如此。
弟弟已经没了,她只能重新开始自己新的步调。
留学,就是她可以预见的,也能够掌控的新的人生之路。
而眼前的这个追求者,显而易见,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掌握的范畴。
她不敢,也不愿冒险,去赌一个英俊浪子的心。
她定了定神。
“冯公子,我感激于你这样的坦白。但是很抱歉,就算没有你的那些过往,你也不适合我。”
“你不是我理想的能够共同渡过下半生的那个人。”
她说道。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地传入了冯恪之的耳中。
冯恪之没有动,但片刻前,眼底的那片柔和的目光,渐渐地凝固住了。
“是因为奚松舟吗”
他顿了一下,环顾四周,视线落到了桌上的那只装着泥土的玻璃瓶上,看了一眼。
“他才是你理想中的对象”
他问。
冯老爷对自己的好,冯家姐姐们心照不宣的期待,种种的人情,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地将自己收罗,越陷越深。
对于孟兰亭而言,这种感觉在今夜,当她身处周围几乎全部都是带着某种特定含义的目光的观看里,一度更是达到了顶峰。
既然不作考虑,那就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彻底把话说清楚,免得再这样拖下去,于自己,于对方,还有他的家人,都是羁绊和负担。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眼眸。
“冯公子,你大约不知道,从前在我得知我有一位从小定过婚约的未婚夫后,也曾想象过,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而在知道是你后,真的,你和我的想象差距,太过遥远了。”
“说实话,倘若我预备考虑感情的事了,那么奚先生,确实比你更适合我。”
她终于回答了他的质疑。
也清楚地感觉到,冯恪之的身影变得僵硬了。
房间里,陷入了静默。
孟兰亭站了片刻,从他身旁走过,打开了门。
“很晚了,请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冯恪之慢慢地转过身,终于迈步,走出了房间。
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孟兰亭望着他的背影。
“孟兰亭,是我的态度不够诚意,还是不够卑微”
“你要这样对我”
他转过脸,一字一字地问,目光阴暗,声音艰涩。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眸,将门在他身后轻轻地掩上,闭合。
她不知道冯恪之在门外又做了什么,是依然停留着,还是很快就离开了。
她自己靠在门背上,一动不动,想起片刻前他回头盯着自己的那种目光,感到心口阵阵发堵,闭目了片刻,等眼睛里涌出的那阵热意渐渐消散,走回到那张最是适合做公主梦的漂亮的床前,躺了下去。
这一夜里剩下的时间,过得非常平静。
第二天早上,孟兰亭故意在房间里磨蹭了好一会儿,估计冯老爷和儿子应该已经吃完了早饭,这才下去,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原来冯恪之一早就已经走了。
“说回上海有事”
冯老爷提及儿子大清早突然离开的举动,语气里还是带了点抱怨和失望。
“什么事这么急,昨晚还一声不吭,一早竟说走就走连我叫他等你下来,先和你话个别也不肯”
孟兰亭感到微微意外,但也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陪了冯老爷片刻,就提出告辞,说打算回一趟老家。
“谢谢伯父之前为我打听到的关于我的弟弟的消息”
一提及弟弟,她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
顿了一顿。
“去年底我出来时,有点匆忙,家里还有些事没有处置。现在也该回去了。”
这一次孟兰亭过来,冯老爷本是想留她长住的,自然极力挽留。
孟兰亭婉拒,但态度颇是坚决。冯老爷也体谅她的心情,虽不舍,亦不再强留,说派人送她一程。
冯令美和昨晚留宿在这里的几个姐姐也陆续起了床。
弟弟对孟家小姐的态度改变之大,但凡有眼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就在昨晚,看着弟弟和孟家小姐出双入对,宛如璧人,大家都还乐见其成,背地里已经开始咬起耳朵,无不期待。
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不但弟弟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跑了,现在连孟兰亭也说要回老家了。
几人一头雾水,更是有些失望,但在孟兰亭的面前,也不好表露。
在冯老爷的挽留下,孟兰亭在南京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她踏上了回乡的路,路上辗转数日,终于顺利抵达县城家中。
距去年底她离家奔沪,时间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但这一趟回来,触目,无不是物是人非之感。
她在去往南京之前,就已经和周教授夫妇讲过,最近要在老家复习读书,等到了下月,再回去参加考试。
孟兰亭打起精神,见过族人的面后,替弟弟在父母的身边立了一个碑,又处置了剩下田产的事,随后在家中住了下来。
小地方的光阴,静如深水。孟兰亭每天埋头复习,再不多想别事,只等时间到了,就去考试。
一个月后,那是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院中蝉鸣阵阵,孟兰亭穿着一件天青色的旧竹布衫,坐在父亲旧日书房的那面南窗前,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已经想了两天,突然灵光一现的难题。
“孟小姐,电报上海发来的”
县城邮局的派送人对孟家十分敬重,一收到电报,不顾大太阳,立刻给她送了过来。
这封突然抵达的发自上海的电报,宛如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彻底地打破了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情。
是一个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也同样是一个她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极大的坏消息。
她以为已经没了的弟弟孟若渝,竟然有了新的下落
第61章 第 61 章
夜色笼罩, 南京宪兵司令总部的牢狱里,一扇铁门被打开。门边的一个墙角里, 悬了一盏积着经年尘垢的灯,灯发出黯淡的光,照出前头一条狭长而阴暗的通道。
冯恪之风尘仆仆, 脚上那双沾了些尘土的皮鞋,踏于散发着腐味的通道里,经过一间间紧闭的囚室的门前, 最后停在了尽头的一扇牢门前。
看守用钥匙打开那扇不过半人高的牢门的锁, 冯恪之推门, 弯腰走了进去,停在了囚室的门口。
这里戒备森严,关押的都是重犯,天一黑,牢房里就黑漆漆的,几乎不见任何光线。
看守殷勤地跟了进来, 高高举起手里的那盏煤气灯,替他照亮了牢房。
牢房低矮而狭小,靠着墙角的地上,躺着一个人,背朝里, 身体蜷缩, 一动不动。
“九公子,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去年那件刺杀案的凶犯之一。提过来关这里,已经差不多一年了”
看守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抬脚踢了踢地上那个囚徒的腿:“喂,起来,别装死”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昏迷了过去。
冯恪之让看守退开,自己上去,弯腰,伸手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拿了灯,对着面孔,凑过去些。
那人的脸被照亮了。
这是一张年轻的,还透出几分稚嫩少年气的面孔。头发因为长久没理,已经凝在一起,凌乱不堪。人更是瘦得几乎脱了形,但五官依然端正,不难看出,从前应该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人。
冯恪之握住他的肩膀,将人翻身过来时,他的脖颈软软地耷拉了过来。
灯凑近。他脸色雪白,没有半点血色,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冯恪之盯着这张脸孔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翻看了下眼皮,转头看向一旁的看守:“病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看守忙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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