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璃正抱着刚刚睡着的孩子轻拍,他站在外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瞬间,她只是茫然回望。
三两个嬷嬷还在屋里伺候,殷勤地向庆王爷道喜,唠叨地嘱咐他在炉边熏去寒气后才能接近还在坐月子的美璃,才能抱还没满月的孩子。
“你们都下去”靖轩的冷漠一下子抹去嬷嬷们的笑容,她们狐疑地互相看了看,侧福晋给他生的是大胖小子啊,虽然早产,但孩子硬朗结实,足月的孩子也不见得这么健康可爱怎么会这副表情
“下去”他加重的口气,屋里所有的人都脸色一白夺路而逃。
美璃也吓坏了,像个护卫幼崽的母兽般紧紧把孩子抱在怀里,对他露出戒备而凌厉的眼神,只要他敢伤害孩子,她就要和他拼命
靖轩被这眼光重重刺伤。他回来了,从战场从死亡边缘回来了,她看见他居然用了这样的表情和眼神
他不想再看她,眼神冰冷地下滑到她怀中的孩子在艰苦的阵前,在满耳的厮杀哀号声中,在寒冷的日日夜夜里,他始终抱有一线希望孩子是他的。
天大的疑心,他也不愿命令她打掉这个孩子,狠话虽然说过,但他真的怕,万一这个孩子是他和美璃共同孕育的,他残忍的决定将把她和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宁愿一赌虽然还是输了。
“不用防我。”他的口气冷峭至极,嘴角上挑出的弧度也是冷酷残暴的,“永赫死了,就当是我对他的补偿吧,我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美璃浑身发抖,她一直不敢去想他看见这个孩子时的场面,他会说出多伤人的话,真到了此刻,他还是一句话就把她的心分解凌迟。
他果然不认这个孩子
“对你欠了永赫的”她失控地哭吼出来,她不要解释她解释他就能信吗从她没有落红的那天开始,怀疑就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别说孩子早产了,就是足月足日,他照样还是会疑心一辈子“你欠了他”她颤抖得厉害,孩子都不安地动了动,“你害死了他”他怎么伤害她,她认了,可她为永赫不平,为永赫痛恨他为永赫的父母痛恨他
靖轩的脸白了白,她揭开了他心里的疤,比别人更残忍,更血淋淋
他也没想到永赫会死在蒙古。
当他看到承毅和永赫的尸体,他的痛苦和内疚比任何人更深重。他甚至恐惧了。
永赫死了,美璃会深深恨他一辈子
可真的看见她怨恨的眼神,听着她凄厉地喝问他还是受不了
她是恨他,可她想到了没有,他也失去了最好的兄弟,他也背负了一生无法偿还的心结
他不求她能柔声安慰,至少她别在他从千里之外,从尸山血海刚刚回来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她他,想她
寒冷难耐时,他想她,受伤疼痛时,他想她,颠沛行军、浴血厮杀、埋伏突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总告诉自己不能死,她在家里等他,她一个人柔柔弱弱孤苦无依,她因为他屈于素莹身份之下,他死了,她怎么办
他想给她写信的时候很多,真能动笔却很艰难。第一封,第二封她不回信他生气,他厌恨,但他还是怕她惦念她终于给了他寥寥四字的家书,他高兴得跳上战马绕着营地狂奔了一圈,他甚至自鄙这样的兴奋他是高高在上的庆王爷,却因为这一句“一切安好”欢喜得如同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毛头小子
他早就得知她怀孕的事,自己都不承认在默默等她报喜的书信他等到的只有素莹的。
天气转凉,他等到的是素莹捎来的厚衣;入了寒冬,他等到的是素莹细心缝制的被褥;受伤了,素莹千里迢迢捎来补品伤药,他都怀疑美璃知不知道他受伤了,她的心再不甘心,他也渐渐承认,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正如他爱的并不是当年那个懵懂莽撞的她,她爱的也不是一再对她无情的他了。
即使这样他仍不死心
永赫的死,她看他的眼神,她护卫孩子的神态让他终于明白,他制造了一个错误,伤害了所有人的错误。
他转身而去的冷漠,他深冥幽黑却没再看孩子和她一眼的眸子让她的心如被冬日寒风吹散的齑粉,什么都没留下
她知道她的怨恨很无妄,虽然她知道她没解释误会反而任其加深很不理智,但她仍不能原谅他竟然不肯抱一抱她的孩子
他再不承认,这也是他的孩子
她爱如世间最珍贵宝物的孩子被他这样冷落,她气得疯了
当空洞洞的绝望和无助再次袭向她,她只能抱紧孩子,把脸贴在努力呼吸的小婴儿的身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命运给她出的题目越来越难,她才十八岁,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泪水滴落在孩子的锦被上她现在除了爱孩子,完全无措了
承毅哥、永赫、靖轩、永赫的父母、她自己她都惶然无法:
第38章 吊唁
马车在寒风里缓慢前行,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到两侧,被风吹散的车轮轧上去吱吱嘎嘎地响。
车上的月墨担忧地掩紧车帘,生怕吹进来的冷风扑到美璃身上。刚坐完月子,真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
美璃冰冷的手心里却是湿湿热热的汗珠,她很怕
因为要迎接凯旋的将士,承德城里比平时要热闹繁忙,时不时还会响起鞭炮的声音,很多人不顾寒冷在城中各处张灯结彩。
马车拐入通往图哈将军别业的小路时,却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天地。没有红灯彩幔,满眼都是凄冷飘拂的白幡。永赫已经被追封为一等镇国将军,而且皇上特意下旨要风光大葬,祭奠仪制破格提高。
美璃在大门外下车时,被满眼的黑白颜色激得轻跳了跳,心好像冻结后被摔碎的冰块,僵硬而麻木。
永赫的尸体刚刚被运回来,装入巨大棺椁,平静地放置在灵堂的上首,应如福晋哭晕过数次,当美璃进来时,已经看见她表情镇静地坐在棺前烧纸钱。
美璃以为她会瞬间扑过来对她连骂带打,母亲失去孩子的心情她现在已经能体会深切,在那些时刻担心孩子会离她而去的日子,那恐惧和痛楚已经深入她的骨血。应如福晋对她做出任何举动她都能理解甚至,她希望应如福晋能厌恨无比地骂她打她,虽然她也明白,她对永赫的亏欠一顿打骂连补偿都谈不上
可是应如福晋只是用失神地眼睛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
在棺前跪下,悲凄叩头时,美璃泪流满面,她的罪恶感此刻强烈到让她绝望她在永赫面前是个罪无可恕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可以娶一个让他父母满意疼爱的媳妇,如果不是她,这和睦的一家人已经赴闽浙上任,他可以带着心爱的妻子徜徉于江南的美景,平安和乐地过上一生一世。
都是她
他的父母惨遭丧子之痛,他,饮恨亡故在寒冷的蒙古
不应该那么年少俊美的他不应该躺在这漆黑冰冷的棺材里他才刚满二十岁,他的人生刚刚要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就是因为她剩给这原本幸福的一家人的,只有哀痛,只有死亡
她跪伏在冰冷的砖地上,没有起身的力量。
永赫,他就这么离去,他要她这辈子怎么面对自己心里的那份愧疚
“你起来。”应如福晋的声音平静得近乎空洞,在只有她俩的灵堂上甚至带了轻微的回音。
美璃几乎是趴倒在地上哭泣,她也知道这个样子很丑陋,但她没有办法,她现在仅剩这样的力气。她太痛,太绝望,她除了在他灵前这样哭泣,这样认罪没有其他办法。
“我恨过你。”应如福晋看着火盆里化为灰烬的纸钱,语调平淡,“可我也为永赫在阵前立下战功欣喜若狂,为他成为将军得意非凡,我也为他此去功成名就暗暗庆幸。如果永赫没死,我现在我现在”她说不下去,竟然苦涩地笑了,“所以,我不恨你了。生死荣辱都是天意,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永赫已经去了,任何人任何事对我都没有意义。”
美璃默默地听着,惊讶于应如福晋对死亡的豁达,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最爱的儿子已经死去,她连恨她都不屑。
她更绝望地感受到这伤彻肺腑的哀痛,她就是在永赫灵前谢罪自尽,对他的父母也毫无意义她的过错无法弥补,除非永赫活过来,不然她的悲痛,她的歉意,她的绝望都毫无意义。
“你”应如福晋停住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垂死挣扎的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孩子,是永赫的吗”
跪趴在地上的美璃浑身抽搐般地一抖,她知道不光靖轩怀疑,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现在,连永赫的母亲都来向她求证
她没说话,不是因为这份屈辱的难堪,是不忍心说出实情。
见她不语,应如福晋苦苦地一笑,最后的希望也湮灭了。“其实我知道,但我还是不死心我多希望这个孩子是永赫的”泪水在淡淡的笑容里淌下,“哪怕有一丝怀疑,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地跑回来找你或许,他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