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路灯总是坏了修,修了坏,大半都不亮。司芃倒喜欢这初夏时分未被点亮的夜,既不黑沉压抑也不肆意喧嚣。它是正正好的季节,像少女,沉静又欢脱;像薄纱,轻柔又随意。
走了好几分钟,凌彦齐才问:“咖啡店,你是怎么想的?”孙莹莹看似话痨,可关于咖啡店的每一句话,都是对他说的。在她的观念里,大概男人天生就必须为追逐女人花钱。
司芃脚步一顿,摇头说:“我没什么想法。”
“什么意思?”
“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接着做也行,不做也可以。”
“哦?”凌彦齐倒没想到,她对咖啡店也没什么执念,“那你为什么还卖快餐呢?”
“那不很正常么?”帽檐下的司芃轻轻地笑,她替孙莹莹解释:“孙莹莹也是好意,觉得我的十万块存得不容易,没必要再折到这店里去。咖啡店自从营业起,就没挣过钱。”
“每年亏多少钱?”
司芃没回答,反倒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个叫龙哥的老板,既然每年都亏得起这个数,怎么今年突然不想了呢?”
司芃停下脚步,看他神色。月光下凌彦齐神情自若。一个人知道或猜到什么,不可能问得这么直白无辜。
“往年都亏,今年不想亏了,那也很正常。”
“如果以后你不在这家咖啡店,会在哪里?”
“那不都是以后的事吗?”
“你从不为以后的事做打算?”
“人这一生,靠打算能有多少用?以后的事,谁又知道?这么一想,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是穷人富人,谁都不知道以后的事。”
她突然转向面对凌彦齐,倒退着走,“不过,如果以后我接着冲咖啡,离永宁街也不远的话,也许会给你发个信息,希望你能过去照顾一下生意。”
“好啊。”
虽然现在还走在一条道上,能在一起聊天散步,但总归是下一分钟就会在茫茫人海彻底失散的那种关系。
凌彦齐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如此被动悲哀的人,也许到今天,有关咖啡店能不能接着开下去的话题,他能多点参与,还不会让人见外。
也许现在还为时不晚。
☆、023
又有谁的人生经得起仔细推敲,毫无瑕疵?
——某人日记
司芃停在一颗大榕树下,指指前方一栋楼房:“我到家了。”
凌彦齐打量它,是一栋有些年岁的七层砖房。曲曲折折拐了多少弯进来的,他也记不清了,只知道这里离市政主道有点远,住客少了许多,灯光暗了许多。
定安村的治安纷乱,已是沙南街道的一大管理难题。一个妙龄女子,总是深夜归家,实在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凌彦齐刚想劝司芃另找住处,转念想到,既然知道要戴帽穿长衫,遮掩身体与容貌,没道理不知道这一点。孙莹莹以前也住在这里,她的个性和打扮,更容易招惹是非。
那这儿无疑是安全的,有人在替她们消灾挡祸。是那个听上去就像黑社会大佬的龙哥吗?他甩甩头,不愿意抽丝剥茧。他终于从裤兜里掏出那个短夹:“忘了要把钱给你。”
司芃接过去,把夹着的五张钞票拿出来,要把短夹还过来。凌彦齐急急地说:“钱包也送给你,算是谢谢你下午替我去买衣服。”
“哦,”司芃翻过钱夹来看,样式简约,手感细腻,就算她没用过,也知道是个好钱包。刚刚孙莹莹还向她展示了一只枚红色的牛皮长款钱夹,说要八千块。
可她要这么好的东西干嘛,住这种地方的人,身无长物最安全。她不打算收:“这钱包,太好了吧,”她看不清钱包上的标签,好像是个英文简写,看清了也没用,她又不认识它,“我要用它,还得防着小偷。”
“不是买的,我自己做的。”
怔了三秒,司芃才回应:“你还会做钱包?”
“做着玩的,收下吧。没有丁老板送给孙小姐的钱包值钱。”
司芃把那几张大钞放进去:“那好,多谢了,正好没有钱夹用。”
她想把它塞进裤兜里,指腹触到右下角的凹凸,又拿出来看。如果不是个牌子,那两个英文字母就该有别的意思。
月光被成千上百的榕树枝条分割,缝隙里洒下清辉,司芃反复摩挲那处标签,念了出来:“sp?”,是她名字拼音的首写字母。
月影朦胧,其实谁也瞧不见谁的颜色。司芃还是别过头笑一声:“谢谢,真的谢谢你,”她晃着手里的钱夹,“专门为我做了一个。”
她倒退着走向她的宿舍,凌彦齐叫住她,第一次指名道姓:“司芃?”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咖啡店遇到问题,不管你想接还是不想接都没关系,都可以找我,也许我能帮上忙,对不对?”
凌彦齐想方设法说得委婉。孙莹莹懂的,司芃也都懂。他只想让她知道,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忙。
司芃低头笑,凌彦齐话语里的小心翼翼,她都听得到。这夜啊真是太温柔,让人无法抗拒地想沉醉。“好啊。”她不敢回答太多,怕那颗颤抖的心会逃逸。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
半晌后,凌彦齐才再说:“我今天和尹芯分手了。”
“嗯,我在咖啡店都看到了。”
“要是像上次那样走在一起,被人看见了,你也不用跑得那么快。”凌彦齐还从未向人告白过,只能没话找话。
他谈过好多的恋爱,但她们都不像司芃。并没有这么多慢悠悠的时光,来让他们彼此揣摩心意。他的条件摆在这儿,也不需要十足的爱慕与情分,三分意会即可,她们懂了,就会回应。女人的爱总是要比男人来得热烈缠绵。
司芃也懂。可是司芃不会回应。
与主流社会渐行渐远的人,怎会拼命去追求感情或是物质的羁绊?她比他走得还要远,还要毫不留恋。反而是他越来越沉浸在其中了,他曾享受过恬静舒适的下午时光,陶醉在浓郁芬芳的咖啡和茶点间,还和她一起吹过晚风看过盛景。
此刻只想拥她入怀。原来真正的爱站在面前,会让人卑微、颤抖,会让人无法诉说。
司芃踢着脚下的鹅卵石,问他:“你为什么故意和尹芯说那些话?”
“故意?也不是吧,”凌彦齐说得心平气和,“其实我真是那么想的,没到去见父母的地步,只不过说出来了。”
司芃瞧他下午刚和女友分手,晚上就来撩另一个女人。虽然不关她事,她还是提醒他:“可你伤害了尹芯,她冲出去时我都看见她哭了。”
“一直骗她,那就不伤害了?”
是啊,男人故意为之的欺骗不是更可恶?
司芃词穷,她多少有点质问不满的意思,凌彦齐的脸庞依然清隽柔和。她纳闷,一段恋情以吵闹结束,多少也该叹息怅然,当初又没人逼着他和尹芯交往。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全身而退,变成和她一样的旁观者。
“你说得好无辜,难道只因为爱,就必定要承担被伤害的痛苦,难道你谈过的每段感情,你都不会被伤害么?”
凌彦齐脸色一僵:“你不都说了,要有爱,才有被伤害的可能。”
“你承认你没爱过尹芯。”
“我承认我的爱,还不够到能被伤害的地步。”凌彦齐越说越苦涩。他今晚来,可不是想打造一个无情的男人形象,眼下是越来越像了,也许他本来就是。可司芃在乎么?她不应该在乎,就像他不在乎她背后的那个影子一样。
“司芃,你刚才说未来什么样,没人能知道,我承认这话是对的,但有时候又不对。无论谁,和一个人交往,对感情都有会预先的判断,是吧?虽然有点太依靠直觉,但往往没来由的准确。”
司芃听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走不下去,所以要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说完她就呆住,怕受伤害而保护自己,这不是很正常的人类心理和行为?这些年她不也躲在永宁街的一方天地里,对所有事都不闻不问,凭什么对凌彦齐提情感和道德上的高要求?“对不起。这是你的事。”她赶紧说。
浮云遮月。凌彦齐摇头,侧脸望向那更黑的巷道里。“你没有说错,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望回来,浮云散开少许,她瞧见他神色,仿佛这夜里的黑都进了他眼眸,真挚又莫名忧伤,“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给这个机会。”
司芃嗯一声:“什么机会?”
“被伤害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孙莹莹就问司芃,她和凌彦齐之间有什么进展。当然这不是原话,原话要糙得多。司芃说没有。她不打算找事,也不想留什么念想。
孙莹莹说了句:“你干脆出家得了。”就没再来烦过她。
司芃也不打算给凌彦齐——他想要的机会。
她只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与这个世俗社会偶有的疏离。他们之间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相互观看着。走得太远,与陌生人没什么分别,走得太近,……,凌彦齐不说了么,他有预判,他不说喜欢或爱,不说要在一起,也不设想以后会幸福,普通男人大概都会那么表白吧,神情迫切,言辞坚定。那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被伤害才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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