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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城中央——BY:希夷



老妇还说:“小花,等阿婆走了,你每个大年初一都去灵芝山寺上香。一年里的头香是最灵验的。”

小花点头:“我会去的,我每年都去那里上香,拜你,还有妈妈。”她的心中,那些乌金木然的菩萨是没什么好拜的。

老妇摇头:“阿婆不要你拜。我只怕我走了,没有人会好好照顾你。你去拜菩萨,让菩萨保佑你平安。知不知啊?”

那时的小花还不觉得有伤痛,只像灵芝山寺那些破旧的菩萨一样,木然地点了点头。

好多事情,比方说陪伴、逝去,她都不懂。好多事情,要长大了,离开了,回想了,人心深处的荒凉与哀怨,才会一点点长出来,长成茂盛无垠的荒原。

就好比她阿婆在时,她从未拜过菩萨,她阿婆走了,她便学她的样子,将香举到前额,心里默念:“我叫司芃,也是小花,我住定安村下西巷27栋503室,请求菩萨保佑我这一年平平安安,无祸无灾。还请菩萨替我向妈妈和阿婆带话,我,这一年,也过得很好。”

许完愿了,她将这一根香插入香炉,退回去,双手合十再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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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哪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罢了。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头等大事完成,司芃吐口气,走到一侧,将拜佛的好位置让出来。一回头,发现这烟雾大到看不见凌彦齐去哪儿了。她站在殿外长廊的木栏上,环顾周围,都没见到他的身影。

也许他上完香就走了。司芃还不想下山。这山寺,她来过无数回,她知道哪里清净,哪里有风景。这几年,山上的夜越来越黑。也许是一年年长大,记忆模糊了,就像没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颜色越来越淡,便衬得今夜黑了,静了。

转过大殿过中院,再到东北角的藏经楼走廊,这里乌漆抹黑,很少有人光顾。在这里还可以远眺更沉默更乌黑的大海。司芃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离光亮与喜庆太远,她觉得孤单,可太靠近,她又难以适应。

等遮挡海洋的摩天大楼也退到身后,山下那个光怪陆离的村子露出全貌,司芃又哑然失笑。果真记忆是最容易出差错的事情。这守岁的夜分明是越来越亮。她仍然只记得这山崖上无言的风和远处寂静的海。

细雨停了,她靠着廊柱坐在栏杆上,正好能看到火树银花的定安村。一年中就只有这一天,它的光芒与璀璨,不逊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传来轻微稳妥的脚步声,司芃心底也有一丝惊喜,她转头望着阒寂走廊上的身影:“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脚步声止住。“猜的。我不也没走?”
“我上完香,没有找到你。”

不只烟花一年比一年绚烂,山顶的夜风也一年比一冷冽。司芃后悔没听孙莹莹的话,去买一件扛冻点的棉衣。可现在没办法,她宁愿在这里吹山风,也不想走。

于是她双手抱着小腿,头偏着枕在膝盖上,尽量减少身体与冷风接触的面积。

凌彦齐看着她,想,这样的神态真像一只猫,擅于在黑夜里躲藏的猫,偏偏又好奇天真,想伸只爪子出来,触摸一下世界。

他曾养过猫,一只很普通的中华田园猫。他同学家的母猫生了一窝的小奶猫,太多了不好养,于是送他一只。

卢思薇不爱任何毛茸茸光溜溜的小动物,他和她叫嚣,宝贝似的养着,养了一年多,就在他以为他是它的绝对主人的时候,它跑了。

一个夜晚,毛月亮挂在天上,它跳上院落间的围墙来回踱步。他在庭院里站着,唤:“乌云,快下来。”乌云听见,喵了两声,往他这边跑,跑几步止住,一跃过了砖墙。

从这以后,凌彦齐再也没有见过它。

他丢了乌云,每天放学后,从自家客厅到庭院到它常去的草丛,巴巴地巡视一圈。巡视一个月后,他终于意识到,乌云不会再回来了。它在院墙间来回踱步,只是等他出来告个别。

原来真的有猫是养不熟的。不过他也不气恼沮丧,有阵子还颇骄傲,觉得他的乌云有灵性。它有它的使命,那个晚上,使命来寻它,它不得不走。他想了许久,想一只猫会有什么使命。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能依靠他这只猫,想出一个猫武士拯救世界的故事。他励志做一个儿童文学家。

他真的动笔了,只是十岁少年的忘性太大,故事写写停停,让人灰心丧气。后来彻底给忘了。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想起了那只猫,还想起还未编完的故事。猫能有什么使命?它只是不想被困在他的院墙里而已。它要它的自由。

也对,这还真是一个大使命,许多人类碌碌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使命。

凌彦齐走过来,停在司芃跟前:“我也吓一跳,眨个眼的功夫,站我跟前的就是个大婶了。”

司芃耸着肩笑,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他。他递过来一管烧伤止痛的膏药:“我找寺里的师傅要的。”今日上万人要来上香,这也是寺庙里的常备药物。

司芃接过来:“我的手不碍事。”

凌彦齐轻轻托起她的左手背,灯光阴影下,只看到一元钱硬币大小的区域,比周围颜色要深。他也没法判断,烧得重不重。

“涂一点吧。冬天烫伤了,难得好起来,还容易留疤。”他见过那么多次,她娴熟地、心无旁骛地在吧台前调制咖啡。虽然烧伤会好,也无碍于她行云流水的动作,但留了疤印,总是影响美感。

司芃旋开盖,右手摁住管身,想把药膏直接挤在手背上,竟然挤不出来。手指都冻僵了。

凌彦齐只好把药膏拿回去,挤出一小段舍掉后,再挤出长长一段抹在司芃手背上。好事做到底,他还把药膏抹匀了。

刚触上司芃的手,他就一怔,这手太冰。边抹边打量,她穿和上一次差不多款式的肥大夹克,不拉拉链,里头一件翻领t恤。

如果上次s市是突然降温,她不知及时添衣还说得过去。可到今天,s市已在10度以下的低温天气里流连一周,且有风雨,连绵不断。这沁骨的冷,一点都不比北方好过。她是长年累月习惯这么穿了。

凌彦齐还是放开她的手。真不是他不大方,而是他也不是很愿意穿得保暖的人。大衣之下,一件薄款打底毛衣而已。

他也不想故作热情。他和她之间,还没到宁愿冻感冒也要赠大衣的地步。

倒是司芃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露在帽檐外的头发,转头问他:“你帮卢奶奶上山许愿?”

“嗯,姑婆年纪这么大了,还非要来爬山。她不知灵芝山寺现在抢头香的光景,还以为和她小时候差不多。”

司芃点头。“是很不一样了。”

“你信佛?”凌彦齐问道。那么多抢头香的人里,只有她姿势最专业、态度最虔诚。那一刹那,他都看呆了。她该是个年轻叛逆的女孩。她该抽烟喝酒,画烟熏妆做朋克打扮,还该我行我素,对传统和主流不屑一顾。

转念间他又摇头,那些“她该的”也只是被世俗塑造的刻板印象,那是反叛的皮毛。司芃站在那里拜佛,烟雾缭绕中安静又孤立,没有什么不和谐。

“啊,”司芃摇头,“不是,我阿婆信佛。”她双手合十,“我学她的。”

“姑婆好像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我都没仔细看,不清楚有何规矩。我就那样插上去,好像错了?”

司芃不想讲怎么请菩萨拜菩萨的事情:“那有什么关系,菩萨其实很无所谓。”

凌彦齐点头:“我想也是。你代你阿婆上山?”

“不是,她已经走了。”

“抱歉。”

“没事,走好多年了。算是一个约定,每年来一次,烧个头香,还能抢个好运气。不然呢,又没电话又没微信,不知道怎么联系。”

凌彦齐配合地笑出声来,无形中将凝重气氛一扫而光:“你是你阿婆带大的?奶奶?”

“外婆。我偏叫她阿婆。你是卢奶奶带大的?为什么叫她姑婆?”

这个称谓有许多不同的意思。尤其是东南亚那边回来的人,会把在家里呆数十年的佣人,也唤做姑婆。

“我妈妈的大姑。我去新加坡念了十年书。正好她随之前的雇主从吉隆坡搬去新加坡,我妈便让她照料我的日常生活。”

“那,那栋小楼,是你买下来给卢奶奶住的么?”

凌彦齐若有所思地瞥她两眼,还是如实回答:“不是,她十五六岁就出国了,先在香港,后来才去的马来西亚,在一家呆了四十多年。那家人的祖籍也在定安村,小楼便是他家的。姑婆想回村子住,可惜她离开得太久,我外公还有舅舅他们早就将定安村的房子全数卖了,要她住别的房子,她又不肯,还去找这家雇主,想拿毕生积蓄买下这栋楼。差了些钱,我帮她补的。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她有这层关系在,那家人说什么也不会卖这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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