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米开始助跑,两米远起跳,右腿蹬到墙上,双手往上一攀。动作太猛,左手攀得太高,扎到最上头立着的玻璃渣。
指关节处一阵钻心的疼传来,司芃赶紧松手跳下来,落地时腿没支撑住,身子往后摔。以为要摔个四脚朝天,左边有人踩着滑板飞速而来,伸手拉她一把。
在这栋别墅周围滑板能滑这么溜的,除了凯文就不可能有第二人。司芃站起来,帽子戴正:“多谢。”
“你翻墙进去想做什么?”凯文问。
“跟你没关系。”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司芃转身离开。
凯文踩着滑板跟在身后,指了指对岸:“湖那边有一家药店,消个毒买个创可贴贴上吧。”
司芃抬起左手一看,无名指上的血一直往外冒。凯文再递过来一张纸巾:“先压一下。”
在药店门口把手上的伤处理好,司芃斜眼看凯文,穿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戴一顶灰黑色的针织圆帽,乱糟糟的发梢没法全塞进去,下巴的胡渣也很多,邋里邋遢的。看来已经很久没在镜子里照过这副尊容。
他跟凌彦齐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要说这几年她也有进步的地方,那就是看男人的眼光,提升得太快。
药店外面有一张小圆桌,两把椅子。凯文拉开其中一把,坐下后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你家吗?”司芃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上次雨夜里打个照面,还可以借着光线昏暗躲过去,今天她都跑到别墅来了,躲避没有意义。
她躲了五年,有些事情可以在今天做个了断。她问道:“陈洁呢?”
“出国了。”
“哦。”怪不得家里没人。司芃心想,公交车司机说死的那个女儿,莫非是我?
凯文从兜里掏出烟递一根过来。司芃没接:“戒了。”不是真戒了,只是她不太想接他的烟。
“戒了?”凯文把烟衔在嘴里,眼睛一直盯着司芃看。他说:“你变化真的好大,那头长发,舍得剪?”
“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的阿婆曾是自梳女,自梳自梳,自然梳得一头漂亮的头发。人生过半后突然地剪了长发回国。一个人孤单地过了八年,梳头的乐趣转移到小外孙女身上,十几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地帮她洗头、上油、按摩。
被人细心养大的头发认主,不认司芃这个主,认阿婆。她一走,这头发便失了灵性,长得像枯草,拿梳子死拽都拽不顺。
司芃心一烦,拿把剪刀“咔嚓”几下全给剪了,她有自知之明,镜子也不照。
陈龙看不下去,让人带她去理发店里修发型。要让人带着去,是因为那时的她生活没法自理。
她在海里被风浪卷起,拍到礁石,撞到脑袋昏过去。深夜醒来后发现自己没失忆,也没缺胳膊断腿,就是脑袋犯晕,走路摇晃,还想吐。
好不容易爬上堤岸,躺在那里休息,碰上陈龙手下在岸边交接一批走私的电子产品,不由分说把她抓回来。知道她是小楼里那位阿婆的外孙女,龙哥没怎么为难她。她还是软塌塌地倒在地上。被人背去医院里一查,轻度颅脑损伤,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脑震荡,医生建议静养一个月。
黑社会常去的理发店,剪头发的水平可想而知。店里最好的托尼总监,面对她狗啃似的发型也无能为力,只能剪个比男生头发稍长一点的寸头。
一剪完,司芃不止觉得头轻了,还觉得镜子里那个俊俏的小男生是个全然陌生的人。不过半个月,她两腮的婴儿肥神奇的没了。
陈龙的小马仔也凑过来看几秒,说:“够帅啊,你。”她听了之后更开心,开心自己剪了寸头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托尼说:“只能先这样,妹妹等头发过肩以后再来做发型,一定很好看。”
但是司芃再也没让头发长过下巴。
“阿卉,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回来?”凯文的问话,打断司芃的回想。
她指着湖对面的别墅:“那是我的家吗?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家。”
“那你也可以回新加坡。”
“我阿婆和我妈奋力挣脱的囚笼,我为什么要回去?一个一天也没养过我的老头子,凭什么打电话来训我?他算哪根葱?”
手机在海水里报废,司芃找小马仔要了个旧手机,sim卡放进去,竟然能用。一开机便接到郭义谦的电话,让她回新加坡念书。头本来就晕,被他这一念叨,更晕,直接回骂“念个鬼书。”好像还骂了别的话,那个老头摔了电话。司芃摇头,想不起来了。
紧接着彭光辉的电话也打进来了,更不想接。她只要稍稍集中精神,陈洁站在海堤上和她说的那些话,就会钻进她的脑子里。活到十八岁,第一次体验脑瓜子被某种虫子咬穿的痛感。
“当初你妈妈走时,有没有和你说过,会有遗产留给你。”
“说过。一堆的条件,听得我都烦死了。人都要死了,挂念那么多身外事做什么?”
她的青春期里,烦躁与莽撞是如影相随,仁慈怜悯是丁点没有。那是妈妈最后的话,她都没想过要仔细听,好好听。
哦,她只听了一件事。她妈问她,知道阿婆以前是做什么的。她满不在乎的口气:“富人家的姨太太。”
“她以前是自梳女。她本来是和姐妹约好一起过晚年的。等她要走时,你也大了,你要帮她料理后事,她不会想要你外公那边的人来,也不要你爸爸来。你阿婆不想再欠他们任何的情。知道么?”
“你没想过要回去领吗?”凯文再问她。
“她说我如果做不到,所有遗产都会捐给慈善会。”司芃心道,捐就捐吧,金钱用在穷人苦人身上,比被她这种混蛋乱花光要好。
阿婆走前问过她的打算,问她愿不愿意回新加坡。她也摇头:“阿婆,我很快就十八岁了。”四月中旬阿婆过世,她一个人料理完所有后事。反正一年多前已看过一遍,正牢牢记在心中。然后她便想出国去找凯文,凯文那时已在萨凡纳艺术学院。
那一年的六月十三日是她的生日,十八岁生日。六月九日她将飞去美国。而六月三日,她在海里。六月的海水虽然冰凉但不刺骨。海水卷着她,抛回岸边的礁石。海水倾覆了她所有幼稚的想法,也席卷了她的过往和未来。
十八岁即成年。侥幸自己命大之后,她也不想要找谁报复。她体验到一种冷冰冰的自由,再也无人管束,再也无人可以管束她。终于可以去过另外的人生,与彭无关,与郭无关,她只认可她身上流着的“司姓”血脉。
“那被别人领走,也无所谓?”凯文苦笑,“阿卉,你还恨我和小洁吗?”
“你们值得我恋恋不忘吗?”
凯文眯眼想了想:“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四月份,我考试完休春假回来,你说你也要去萨凡纳。你那个时候的处境,让我很难把话说出口。我想出国对你来说也是个好事,换个环境,……”
“不是。”司芃打断他,“六月三号,你没在国内吗?”
“那天我去海边找你们,只看到小洁,她说你先走了。”凯文将烟拽在手里,低着头,不敢直视司芃。
司芃并不意外凯文的反应,其实他都知道,只是他不再有直面血淋淋的勇气,他也活在别人为他打造的假象里。
“我那会在海里,正好看到你和她离去的背影。”
司芃说得越平静,凯文心里的不安越多。他终于问出来:“陈洁推你掉到海里的?”
“你说呢?我是会自己跳到海里去的人吗?我游泳游得很好,不会寻这么一条死路。”其实怎么掉入海里,就那个片段,司芃到现在都没法回忆起来。她只记得陈洁得意又狠毒的眼神,只记得自己伸手就是两巴掌。
凯文猛地再吸两口烟:“我在岸边时,她没告诉我你在海里,不然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等过两天我们找不到你人,她才说你失足掉进海里。我们也知道你水性好,应该不会出事。也许你在生气,所以才不肯回来,她又很慌张,所以谁都没再追究她……”
看着司芃平静的脸,他没法再狡辩下去,也没法再欺瞒自己,这么多年他喜欢的是一个满嘴谎言、心思深沉的女孩。
“你们还在一起吗?”司芃问他。
“怎么可能?我这样萎靡不振,她早就看不惯。我妈以为她是你,撒泼打滚不许我们交往。她相亲相到一位很不错的,结婚去了。”
“她要结婚了,你就只会来这里看看?”
“你知道和她结婚的人是谁吗?”
“没兴趣。”司芃问他,“知道彭光辉被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疗养院。”
“狗屁疗养院,我不信。陈洁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好,正好我也不想见她,你帮我弄到疗养院的地址,没问题吧。”司芃大拇指在新手机的屏幕上划过,“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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