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长公主有意替易楚解围,插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易楚莞尔一笑,“郎中道,灵枢里说,目不瞑者,饮半夏汤一剂,其病新发者,覆杯则卧,这都不懂”
众人齐齐笑了,“真是庸医误人,好在没出大过错。”
这是灵枢邪客篇里的故事,覆杯则卧是说放下杯子就能睡着,形容药效神速。
陈芙暗舒口气,朝易楚笑了笑。
宫宴跟杜仲说的一样,菜式花样很多,卖相漂亮,味道也好,就是分量太少,三筷子下去就少了一半。
易楚平常食量就不小,今早在寅时吃了不到两只花卷,撑到现在早就饿了,只碍于面子不好放开量吃,觉得颇不痛快。
众人都是出身礼仪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倒很安静,只皇后娘娘殷勤地劝大家吃菜喝酒,又特特地问易楚,“杜太太可习惯喝这茶”
茶盅是绘着海水团龙纹的青花瓷,茶汤澄黄,有股浓香。
易楚真没喝过这种茶,也不露怯,大大方方地道:“头一次喝,尝起来茶香醇厚,不知道是什么茶”
隆平长公主就笑,“难怪你不认识,我们也极少喝这茶,是小琉球那边进贡的冻顶乌龙,母后赏了我二两,杜太太要是觉得好,回头我分你一半。”
易楚忙推辞,“不用,我喝茶少,有了好茶也尝不出好来,白可惜这好东西。”
便有人“嗤”地笑了笑。
显然是笑话她喝茶尝不出好坏。
易楚循声望去,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鹅蛋脸儿,柳眉秀目,穿着桃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褙子,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如意凤钗,颈间挂着赤金项圈,极有派头。
少女见易楚瞧她,示威般昂起了下巴。
易楚微微一笑,掂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
吃过饭,众人又吃一轮茶,因见皇后娘娘神情有些懈怠,众人便识相地告辞,独独留下了陈芙。
跟来时一样,仍是先后换了好几个宫女太监领路。
而跟来时不同的却是,这次却是跟众人一同经过长长的甬道。
尽管碍于太监在,大家并没有交谈,可身边有人陪伴,甬道也便得不那么寂寥漫长。
出了神武门,各家的下人侍女忙不迭地迎上来,搀扶着各自的主子。
人群里,身材颀长,意气风发,穿着玉带白长衫,脸上挂着清俊笑容的杜仲就格外显眼。
易楚笑着朝他走过去,“不会是一直等在这里吧,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守门的军士换值时给了我六个肉包子。”杜仲展臂护着她往对面的树荫下走,大勇正在套车。
除了平常那匹黄褐色的蒙古马,另外多了匹高大神骏的枣红马。
杜仲笑道:“乾清宫的太监出来宣旨,正好遇到我,就禀了皇上皇上在练骑射,顺便将这匹西域马赏了我。”
马个头很高,只比易楚矮半头,虽然是驯熟了的,易楚仍不敢靠近它。
杜仲将缰绳栓在车辕上,让马随着马车跑,自己仍上了车与易楚一同坐。
易楚便提起在宫里见到的事情,“圣旨未下,就介绍是宣府总兵的太太,帝后感情是不是很好太后似乎不太喜欢皇后,对皇后娘家嫂子也冷淡。”
杜仲就道:“皇上登基除了有先帝遗旨外,陈家出力不少,文定伯暗中拉拢了不少朝臣,陈峰跟晋王北征,也是有功之臣,皇上记着这份功劳太后跟皇后倒没什么嫌隙,我估摸着一来是因为皇后成亲五六年无所出。另外就是,忠王过世不到半年,太后仍为他吃斋念佛,皇后却时常大摆宴席,想必太后心中略有不满。”
易楚深为理解。
皇后的喜是显而易见的,却忽略了太后的悲,或者再过几个月,等过了年再如此张扬也不晚。
不过,这是天家的事,易楚怎么想全无用处。
眼下却有另外一件事让她惦记着。
易楚问起德公公,“专程让宫女来提点我,你可是认识他承了他的情,总得找机会还回去才好。”
杜仲也疑惑不解,“以往只对乾清宫的太监熟悉,可邵广海告老出宫了,原本御前伺候的太监都另调他处,现在乾清宫里的除了原本忠王府的老人外,都是新近选上来的德公公是慈宁宫里的太监,好像也是忠王府带进来的,只见过他一面。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定然当面致谢。”
杜仲办事素来周全,易楚遂不再问,靠在车壁上假寐。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人们大都在家中午歇,极少有人在街上走动。
大勇挥动着马鞭,将马车赶得飞快。
马蹄踏在道路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易楚慢慢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易楚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揽在怀里,鼻端是熟悉的艾草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往散发着艾香的地方靠了靠,就听到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喃,“阿楚,到家了。”
易楚懊恼地嘟哝,“怎么这么快”
杜仲亲昵地亲亲她的额头,“乖,马车里蜷着不舒服,等回屋躺着好好睡一觉。”
易楚睁开眼,刚睡醒的小猫般,伸了个懒腰,面上漾出慵懒的笑容,“我的头发是不是乱了”
杜仲打量一下,将她鬓角的几丝碎发抿到耳后,又将南珠花冠扶正,“反正也只几步路,没事。”说着掀了帘子跳下马车,回身又将易楚扶下来。
易楚刚进屋,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冬晴就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太太不好了,二姑娘”
杜仲沉声打断她,“没看到太太累了一天,不说赶紧端茶打扇过来服侍,开口就是二姑娘。二姑娘能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儿”
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冬晴急忙跪下来,欲言又止,一副惶恐的样子。
易楚叹口气,问道:“怎么了”
冬晴吱吱唔唔地道:“早上太太出了门,二姑娘就躲在屋子里哭着闹着要寻死,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早饭跟午饭都没吃,这会听说太太回来了,二姑娘说跟太太见上一面也就死而无憾了。”
易齐素来自傲,又爱惜容颜,从来不会玩这种寻死觅活的花招。
易楚颇为疑惑,急急地说:“带我去看看。”
刚走到西厢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受了这份屈辱,我是再也没脸活下去的,只是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怎么也得见姐姐一面。”
又是冬雪的劝慰声,“到底怎么回事,二姑娘说出来,奴婢虽然愚钝,兴许还能想出个笨法子大热天,二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易齐不说话,哭声却更是委屈。
易楚推门进去,见易齐仍是穿着早上那件嫩黄色的比甲,只是比甲上粘了土,又混了泪水,显得有些凌乱。裙子半掀着,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膝盖处两块青紫,还有几道血痕,非常明显。
“怎么伤的”易楚大惊,弯腰瞧了瞧她的腿,厉声呵斥冬雪,“也不知道请个郎中,或者去晓望街要点伤药也行”
冬雪正要回答,易齐抽抽泣泣地说:“是我不让的,留着这处伤,也好请姐姐为我做主。”
易楚问道:“做什么主”
易齐抬头瞧了眼易楚,又看看冬雪与冬晴,欲言又止。
冬雪极有眼色,拉着冬晴退了下去。
易齐这才低低开口,“早晨送了姐姐出门,不知为何姐夫又转了回来,拉着我就要亲嘴,我死命挣脱出来,却被姐夫拉倒在地上,蹭出这些血丝来,郑三嫂在一旁也瞧见了古往今来姐妹同嫁一人”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杜仲冷着脸进来,看都不看易齐一样,扬声便道:“既然是想男人了,我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捆起来卖到窑子去。”
易楚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阻止道:“不要,别”
杜仲逼视着她,“你什么意思”
周身冷寒的气势散发出来,易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俾睨天下傲视一些的锦衣卫特使。
她嗫嚅地说:“你不能这样,好歹也是姐妹”
“姐妹”杜仲冷笑声,举手拍在桌面上,五分厚的桌板顿时断为两截,上面的茶壶杯盏洒了一地,叮当作响。
撩了袍襟,阔步往外走。
易楚下意识地伸手阻拦,手指触到衣袖,险些被他激起的风带倒。
门“咣当”一声合上又被震开。
他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易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易齐跪行至易楚身前,哭哭啼啼地扯着易楚的裙裾,“姐夫先是羞辱于我,又要把我发卖,我实在没脸活下去,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
易楚起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着不及反应,现在却是完全明白了,冷冷地看着易齐,“阿齐,你不了解你姐夫,他若是想要一个人,还会容你挣脱开本来,我还想过上一两年,等外头风声小了,就寻个老实厚道的人家把你嫁了,嫁妆也会给你备得体体面面的。没想到你却打的这份主意看在以前十几年相处的情分上,我不会卖了你。西郊有处庵堂,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就把你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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