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渊在车中将唐逸好生训了顿,唐逸下车时垂头丧气,直接被拖去上房请罪。林云暖与高氏各自扶着侍婢的手慢慢往垂花门去,高氏抿嘴笑说,“原来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将他请回来。”
经上回借银子一事,高氏已许久不曾与她照面叙话,此时四房出了乱子,林云暖又被婆母好生磋磨了几回,高氏心里气儿顺了,往日的不愉快也都随之烟消云散。林云暖淡淡道:“三嫂见笑了,我也是碰碰运气,去四爷平素爱去的地方寻了寻。”
高氏显然不信:“四弟妹运气倒好,家里天天儿派人各处蹲守,只叫四弟妹给碰上了。”林云暖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过几日三嫂做寿,就在芸香园摆酒么介时定要去讨杯水酒,替三嫂贺一贺。”高氏闻言,神色暗淡几分,“子进与我同月,少不了设抓周宴,前来宾客必多,大房要理事管账迎来送往,我怎好为自己生辰去给大嫂添麻烦介时自己在屋中吃碗长寿面便是,哪敢惊动大家劳你还记在心上。”
大房去岁秋天又添一子,唐老太太疼得眼珠子似的,满岁抓周必然大宴。高氏一连两胎俱是女孩儿,倒是妾侍余氏生了庶子,年方五岁,高氏一心求子,想在府中吐气扬眉,总不能如愿。但比起林云暖这个未曾诞下一男半女的,却已好太多,诸房之中,唐逸最是受宠,偏他的妻房最不争气,也不怪老太太瞧林云暖不顺眼。高氏心情一紧一驰,想到林云暖的境况,唯有暗自安慰自己。转眼便到了上房。
帘子掀开,里头一室昏黄撒了过来,灯火俱点着了,佛龛前供着檀香,一阵阵轻烟拂过眉眼。林云暖总易被檀香呛得眼红,一屋子人俱将目光朝她瞧来,不好去揉眼拭泪,见唐逸垂头跪在寸许厚的大红绒毯上,自己是他妻房,原该陪他跪着,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心里有些不情愿,步子一慢再慢,不愿移步到里间。
各房人俱在,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无形却锋利的刀子,一寸寸凌迟她的尊严。唐老太太冷冷发话:“正说到老四年将而立还不肯收心,你大嫂子建议,给妾侍们停药,你怎么说”
林云暖脚步一顿,抬起头来,身前帘子上明晃晃的一颗颗水晶亮得刺目,被香熏得发红的眼睛几乎要落泪。而她嘴角凝了一抹笑意,像四月的杏花绽开来。侍婢掀了珠帘,她缓缓走近。唐逸听见她平静带笑的声音,“大嫂说得是,四爷年将而立,不能无子。我同意给妾侍停药。”
唐老太太不过给她三分脸面,随口一问,便是她哭天抢地不愿意又如何这个家,从来不是她能做主。唐老太太收回目光,年老沙哑的声音传来,“既如此,你夫妻两个便将玉娥领回去。”
唐逸嘴角微抽,拖长音喊了声,“娘”
唐老太太怒道:“不争气的东西怎么,你平素里的女人还少了装出这份假惺惺不情愿的样子给谁瞧玉娥不比那些妖三调四的女人强上千倍万倍今儿起你就给我老实在家待着,什么时候我抱了孙子,便再不管你”
林云暖这才注意到,立在老太太身边,穿红戴绿打扮齐整的姑娘。
高氏没听到前情,这时不由朝玉娥瞧去,抿嘴笑道:“没想到玉娥丫头打扮起来这么俊,四弟四弟妹有福气,老太太就是偏疼你们,瞧瞧,把身前最体贴的丫头都赏了你们四房。”
唐大奶奶孟氏见唐逸尴尬不已,又怕林云暖没眼色甩脸子惹婆母不悦,忙替他们打圆场:“玉娥身体康健,是个好生养的,平素里替娘管着一屋子的事儿,勤快伶俐,今后有她帮衬四弟妹,四弟妹也好从琐事中脱身出来,陪四弟下下棋说说话多相处相处,说不定到时娘就先有嫡孙抱了,岂不好”
林云暖心中冷笑,这一张张巧嘴,说得像是给了她天大的恩赐,而不是往她丈夫身旁塞一个女人。
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她早就不在意了。
林云暖蹲身行礼,笑靥如花:“那就多谢娘,多谢大嫂。玉娥,你从今儿起就是我们四房的吴姨娘了,不必为房里一应杂事操心,也不必来我这里立规矩,只管好生伺候相公,调养身子便是。”
她目光粼粼,端持温柔得体的微笑,行礼下去,冷静得让唐逸深感陌生,“毕竟是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娘只管放心,媳妇儿绝不敢委屈了她。”
第5章 第 5 章
玉娥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从前的旧物只装了一箱,衣裳首饰摆设用具皆是新备的,老太太赏下若干,多数为林云暖添置的,还命人替她置了一桌宴席,邀她娘家几个姐妹和从前要好的丫头们一起吃酒。
挽香苑西厢从没如此热闹过,当年罗绮芳进门,是被婆子从角门背进来的,因不是完璧,为老太太不喜,像样儿的宴席都没赏一顿。那时林云暖与唐逸新婚不久,感情极好,因此闹了很大脾气,唐逸专心哄慰妻子,丢她一个在屋里,冷冷清清独住数月。此时听闻外头传来的嬉笑做耍声,心里头酸酸楚楚不是滋味。陌生的说话声透窗而入:“我们姨娘这会子往前屋给奶奶磕头去了,待会儿想来邀姨娘一同吃酒,不知姨娘可忙着”
侍婢前来回话,罗绮芳笑着叫人进屋赏了一把糖花生,“一会儿吴妹妹回来,只管打发人来告诉一声,正想前去替妹妹贺喜,今后一个院儿住着,平素也有做伴儿的人了。”
玉娥立在挽香苑主屋门前,敛眉低首,等林云暖传见。从敞开的雕花窗栏瞧去,但见竹帘半卷,用浅绿色带子系住,垂下一条长长的流苏穗子,随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一只细白的手,握住象牙雕花的扇柄,其下一颗指甲大小的白色玉坠子,也系着流苏,是粉紫的颜色,与那手衬在一处,白的粉的,煞是好看。
当年四爷求老太太去筠泽求亲,人人皆道四爷魔障了,竟要迎娶商贾之女,后来大奶奶悄悄去筠泽打听,回来与老太太回禀时说:“不怪四弟在她身上犯糊涂,果真养得如花似玉,论样貌人品,倒配得上四弟,只是门第差些”,这么多年过去,这话一直深深烙在她心上,每瞧见四奶奶一回,就忍不住盯住不放、细细打量。近年,许是瞧得多了,四奶奶又爱作老成的妆扮,倒渐渐稀松平常起来。
屋里林云暖正与大奶奶孟氏叙话。当年罗绮芳进门,她打翻醋坛,对唐逸又哭又骂,闹得很是难看。唐家上下心有余悸,为安四房后院,孟氏不得不亲自前来敲打。
林云暖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别提过往那些糊涂账了,那时我年轻,又是新婚,头一年就纳妾不是故意给我难看如何能不气呢如今老夫老妻,我屋里晚霞本就开了脸儿给四爷备着,加上我这肚子不争气,就是老太太不提,我原也有停药添人的打算”
孟氏没料到她这样好说话,一时高兴,就相约过两日同去苏府赏菊听戏。听闻玉娥过来磕头致谢,林云暖忙请人进来,拉了玉娥的手嘘寒问暖,“屋里少什么添什么,只管与我开口,莫委屈了自个儿,今儿大奶奶特地将你那些小姐妹都放出来替你贺喜,好生与他们玩一场,我这里没什么好顾忌的,你只管安心”
唐逸在门前刚巧听完这句,咳嗽一声,缓步走进来。
孟氏见机告辞,玉娥磕头出来,就余四房夫妇二人对坐。林云暖亲自奉茶,唐逸见她小意周到,仍是从前模样,心中气闷便消了一半。抬眼示意侍婢们走远些,伸臂握住她的手,半是委屈半是哄慰:“好娘子,再不与我置气了吧昨晚大哥骂的我狗血淋头,还差点被老太太用杖打死,瞧我如此可怜,有什么气,全消了吧”
林云暖轻笑:“四爷说什么置不置气的,我哪有”手上不着痕迹挣脱了,取了绣花绷子出来端详针脚。又说:“今儿四爷大喜,吴姨娘那边一应用具皆完备,老太太命人亲自看过,包管四爷如意。”
这话在唐逸听来,便有几分酸酸的醋意和讨好,唐逸抿唇笑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我才不理。若不是你把人带回来,我定是不肯收的。”
他握住她手腕,诚恳道:“这次离家,是我思虑不周,叫你和娘忧心了。你放心,今后我必不再如此。之前你不是想回娘家小住几日散心我和娘已说好,等子进的抓周宴一过,咱们就去筠泽,你妹子眼看要嫁人,正好回去陪她聚聚。”
林云暖有些意外,抬头问道:“真的”唐家从来不愿与她娘家走动,生怕染了铜臭似的,唐逸面上虽敬她爹娘,心中大抵亦是嫌恶的,总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极少踏足筠泽。
“当然是真的。”他见她眉目有所动容,笑容更深了几分,“对了,娘子,还有件事。”
他从袖中抽出一沓票子递给她,“这些兑票今儿我从各铺头搜来的,凑一凑刚好两千两,你亲自拿去给三嫂,就说是你替她张罗到的”
林云暖面容沉下来。铺头,哪些铺头绝不会是唐家那些祖产,大房把持钱银,手握得紧着呢,整天喊入不敷出,唐逸能动的,无非是自己经营的那些铺子。今日对账,竟无人跟她回报这件事。林云暖冷笑:“三嫂来与我借银子不成,三伯便直接找你去了还无故将数额翻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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