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在沙发里,卧趴的姿势,闷声,自言自语:“苍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小偷都这么清新脱俗的吗?抽屉里的现金都不要了吗?只偷女孩子的个人用品了吗?操操操……”
当晚,重度生活自理无能患者饶束,放弃了补眠,塞着耳机去楼下的家乐福超市购物。
一个人逛超市是一件很孤独的事。
一个本身就很孤独的人独自逛超市则堪称悲剧。
因为,她连孤独这种感受都没有了。
她早已在踏进超市之前就被孤独淹没了个透彻。
人越多的地方,反而越是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饶束推了一辆购物车,慢悠悠地上了斜面电梯。
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疲累的,对任何人事物都毫无兴趣的。唯一的念头是把购物清单里的物品买齐。
来的路上她也有想过,把东西买齐了以后呢?
买齐以后,提回去,再回到她一个人的套房,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忙些琐事,灯光明亮也始终不会说话,水族箱空荡荡地一条鱼都没有,阳台的盆栽显露出回避的表情,英式挂钟一整天都没有声音,她会在沙发上玩玩游戏,她会在电脑面前看些东西,她会在书架之间打个盹,她会安静地在床上睡去,她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无声的,痛苦的,毫无意义的。
突然踉跄,身体往前倾,饶束差点摔倒了。
原来电梯已经把她和购物车带到第二层了,她却忘了看脚下,以至于被电梯绊倒了。
她无暇顾及周围人的目光,她早已不再在乎别人的看法。
她推着购物车走向货架,首先要买毛巾……
晚间的超市特别多人,饶束塞着耳机,耳机里播放着 halsey 的 gasoline,她跟着音乐轻声哼,站在货架前挑选毛巾。
对,如同歌词所言,对于躁郁症患者而言,处于抑郁期时,的确就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只靠着残缺不全的生命程序代码,艰难地坚持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低潮中把自己抛却,再哭着把自己找回来。
循环不断,持续剧痛。
「you can not wake up, this is not a dream」
「you are part of a machine, you are not a human being」
「with your face all made up, living on a screen」
「low on self esteem, so you run on gasoline」
「oh, i think there is a fault in my code」
「oh, these voices will not lea·ve me alone」…
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饶束转身,听见那人说了两句“对不起”。
她勉强笑笑,“没关系。”
再转回来,面对货架,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摘下一只耳机,动了动唇,低头看自己的鞋子,又看购物车,最后侧身,环顾周围。
心脏缓缓地罢工了。
人们都在移动着,忙碌着,交谈着,说笑着。
饶束站在超市里的两排货架之间,面朝通道尽头,静止了。
声音她都听得见,时间流逝她也感受得到,但双眼就是凝滞了。
她被困在这副身躯里,动弹不得,大脑渐渐空白。
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
如果有一天,你在喧闹的超市里看见这样一个女生。
她长相中性,左耳戴了耳钉,背影寡落清冷;
她塞着耳机,笑着说没关系,笑意却从不达眼底;
她上一秒还在认真地挑选商品,下一秒就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久久地站在某个地方,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如果你看到了她,请记得把她带走,离开原地。
但不要伤害她,会疯。
会疯的。
第72章 罗门生
1
回神, 宛若惊梦一场。
在那场梦里,饶束被大片大片的浓云裹住了,满眼皆空白,只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 一刻不停地下坠。
而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重, 无力往上腾跃, 只能放任自己坠落。
落到底了, 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那片白之中来回找路,四处碰壁。她一直拍打着冷硬的壁垒, 希望能让墙外的人们听见。
可是没有, 一直没人应声,她永远都等不到墙外的人。
人们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经过,挎着购物篮与她擦肩而过。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她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在这喧闹运转着的超市里站成一件摆设物。
超市里的广播开始提醒顾客们,即将到关门时间了。
光着脚的少女在浓云迷雾中摸索前进, 远方的微光破云而来,却是捉不到的丝丝缕缕,转瞬即逝。
她放慢了脚步, 如同瞎子寻路。
不知得谁眷顾,终于走出迷雾。
回神那一霎, 呼吸都滞留。
抓着购物车的左手已经冰冷,指甲盖泛白,是太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缘故。
难以想象吧。
这世上竟有人把一辆超市购物车视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饶束调整着呼吸, 抬手看腕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超市即将停止营业。
她匆匆拿了几件生活用品,结了帐,独自走回小区。
冲凉,擦头发,趴在阳台看夜景,靠在床头无声阅读。她尽量使自己忙碌。
脑中却始终是一片混沌,与漫长的夜晚拉锯着、消磨着,早已忘了该如何安然入睡。
她琢磨了好些年,抑郁这个东西到底最像什么?
此时此刻她感觉,抑郁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得不好,蛇就会紧紧勒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而且越是挣扎便越痛苦;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好了,双方就可以相安无事,偶尔她还会大着胆去抚摸蛇身,摸清它的蛇皮纹理。
但无论如何,抑郁就是一条蛇,阴森森地存在着,冷冰冰地贴着她。
只要她稍有异常,或者被什么刺激了,敏感的蛇就会使尽全力缠住她。
尽管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抑郁却绝对可以把她缠得想死,让她窒息。
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夜里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凌晨埋葬自己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亮时从泥土里爬出来。
身上的泥层越来越厚,饶束有时候连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
半夜突然醒来,床边的书本还打开着。
《如果一切重来》。
工整排列的印刷字体在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书墨气息,饶束半撑着身体,低头瞧着翻开的书页。
她在睡前读到那一句——“你曾凝视过春天的大自然吗,斯蒂曼先生?我们有时候竟会怀疑冬天从未存在过。”
生活就是如此。好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好到能让我们把最坏的东西全都忘掉。
那么坏的时候呢?是否也能坏到让我们把所有的好都忘掉?
饶束清了清嗓子,试图跟自己说说话,但她发现自己不想说话。
她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所有话语都挤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混乱不堪,吵闹沸腾。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顺手合上那本书,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她穿着家居棉鞋去衣柜里找东西,最后拎着一双羊毛袜、抱着一块毛毯,穿过客厅,跑去影碟房。
这个房间在房子的另一边,除了影碟机,还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物品,小提琴、美术染料、素描本、谱曲架……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随着时间推进,饶束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的物件,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把它们搬进这里的,但她从没想过要清理掉它们。
如此陌生,如此不舍。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她盖着毛毯,脚上套着羊毛袜,怀里抱着抱枕,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美国影片《超脱》。
童年的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
饶束看着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在内外两个世界中与他自己对话,慢慢地感觉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进这个小房间,她无处可逃。
童年阴影就像癌细胞,你抓不到它,它却可以在你体内肆意蔓延。
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亨利,眼睁睁看着一名学生自杀身亡,压抑感从屏幕里溢出来,饶束表情平静,眼泪却莫名慷慨,从麻木至极的身躯里流淌出来,洗净了她那灰蒙蒙的冷漠脸庞。
亨利让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带走了艾瑞卡,少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场救赎还是终止了。
这一幕唤醒了饶束内心深处剧烈的痛楚,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看电影。
你看人生,这一出黑色喜剧,谁能真正地超脱?谁能真正拯救谁?
是否自我毁灭才是终极的解脱方式?
饶束又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气息。
她本能地抗拒着回忆,眼前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若一旦开始回想,她定会败给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