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好一会,签筒方掉出一根签,霍去病刚欲伸手捡,我已紧紧握在手中,他问:“你求问的是什么”我摇摇头:“不告诉你。”
他“哼”了一声:“你能问什么不是生意就是姻缘,现在生意一切在你自己掌控中,你的性格岂会再去问别人,唯有姻缘了。”我硬声辩道:“才不是呢”
一旁的解签先生一直留神地看着我们,看我们向他走过去,立即站起来,我猛然停下脚步,握着签转身走开。霍去病笑问:“怎么又不问了”
我握着手中的竹签,走了好一会,突然一扬手将竹签扔到了路旁的草丛中,“不问了,能解他人命运却解不了自己命运。就是我们这一桩生意,他看你穿着非同一般,肯定是想着说出个明堂后大进一笔,却为何不替自己测一下是否能做成呢”
霍去病含笑道:“倒是还知道悬崖勒马,看来还没有急糊涂。”
现在想来也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当时一看到牌匾上写的“解姻缘”,腿就不受控制地走了进去,病急乱投医。心很虚,面上却依旧理直气壮,“我不过是看着新鲜,进去玩玩。”
霍去病笑瞟了我一眼,一副懒得和我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一阵风过,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真香什么花”
霍去病道:“槐花。”
我侧头看向他,“叫我出来干吗难道就是爬山”
他边走边道:“没什么事情,就不能叫你出来了吗随便走走,随便逛逛,你看头顶的槐花”
他后面说什么我全没有听到,我全副心神都盯着前面的马车,霍去病侧头看向我,又顺着我的眼光看向马车,马车停在一个庄园前。我朝他陪笑道:“我突然有些事情,要先行一步。”
他一把抓住我:“不许走”
我用力拽开他的手,“改日我去找你,再给你赔礼道歉。”话还未说完,人已经飘向了马车,他在身后叫道:“小玉”
我头未回,径直向前,落在了马车旁,赶车的秦力握鞭的手猛然一紧,看是我又立即松下来,笑着点了下头。我敲了敲马车壁,九爷掀开帘子,看是我,含笑问:“你怎么在城外”
我躬身替他打着帘子,“你不是也在郊外吗”说完疑惑地看向秦力,九爷看到我的表情,笑着说:“祖母姓石,单名一个青字,这园子取名青园,是祖父年轻时特意为祖母盖的,我不愿改动任何格局,所以不方便轮椅进出。”
我侧头望着园子,心头很是羡慕,这位老爷子竟然痴情至此。我当年还纳闷为什么明明姓孟,却将自己的生意命名为石舫,而且石舫所有收养的孤儿都会姓石,今日才明白,原来这是他心爱女子的姓。
九爷从车里拿了一个拐杖出来,是以前我在他书房角落见过的。他撑着拐杖立在地上,一个拐杖本应该让他看着笨拙,可那根精致的拐杖隐在他的广袖宽袍间让人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反倒是我因为第一次看见他站立的样子,人有些痴傻,呆呆地凝视着他。
他自嘲地一笑,“可是看着有些怪异”我忙摇头,拼命摇头,“不是的,是是是好看”
他看向我,我急道:“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你,你给人是什么感觉吗你你一举一动都很”我越急越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他,可又怕他因为我刚才一直看着他误会我,话说得几次险些咬到舌头。
他伸手替我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凝视着我,极其温柔地说:“玉儿,不要说了,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朝他笑起来,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看到霍去病依旧站在原地,远远看着我们。我的心说不清楚地一涩,忙移开了视线。
九爷扶着拐杖而行,“祖父因为此山多温泉,所以特地选在这里盖了一个园子。”我慢走在他身侧,笑问:“你是特地来泡温泉的吗”
他回道:“是,温泉有助于我腿上的血脉运行。”我偷偷瞟了眼他的腿,可惜隐在袍子下,无法知道究竟什么病。但看他行走,似乎不算费力。
进门前,我下意识地又侧头看向远处,霍去病身形仍旧一动未动。暮春时节,头顶的槐花正是最后的繁密,一树压雪的白。风过时,花瓣纷纷飘落,漫天飞雪中,一向喜洁的他却纹丝不动,任由花瓣落在头上,落在锦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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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藤开始打花骨朵,一个个娇嫩的白在绿叶间和我玩着“躲猫猫”,我要很细心才能发现新加入的它们藏在哪里,昨天是九朵,今天就十五朵,我又数了一遍,确定没有错,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数不清了。
我站在藤架前,嘴里喃喃说:“我可是捉了无数条蚯蚓,初春又专门施了牛粪,你们今年一定要争气呀要开得最多,最美”
鸳鸯藤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似乎回应着我的请求。“等你们开到最美时,我就带他来见你们。”轻轻亲了一片新长出的叶子,“你们努力,我也努力”
我进竹馆时,只看到天照坐在桌前抄写东西。我诧异地指了指院子中空着的轮椅问:“九爷呢出门了吗”
天照笑道:“去兰屋看小风的爷爷了。”
我点了下头,看着轮椅,依旧有些纳闷。
天照放下笔,走到我身侧,看着轮椅道:“九爷一条腿完全用不上力,另一条腿还能用力,拄着拐杖虽说走不远,但日常多动动对身体还是比坐在轮椅上好。”
我“嗯”了一声,天照沉默了一会,接着道:“小时候,九爷虽然腿脚不方便,却也爱动,对什么都好奇新鲜,总喜欢跟在我们身后玩,可我们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带着他干什么都不方便,做什么都要等着他,所以表面上不敢违逆他,可背地里却总是商量着能甩掉他就甩掉他,甚至为谁出的主意最高明而得意,我就是自以为最聪明的那个。九爷慢慢明白了我们的心思,人开始变得沉默,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书籍上,因为也许只有这些沉默的朋友才不会嫌弃他。有一次九爷背着老太爷,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门,到天黑人都没回来。老太爷急得把我们一个个都痛骂了一遍,罚我们跪在青石地上。后来九爷回来时身上的衣服被撕裂,脸上乌青,头上手上都是血。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一句不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然后求老太爷让我们都起来。”
天照凝视着轮椅沉重地叹了口气,我沉默不语,酸楚心疼,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
“那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感到愧疚,大哥把长安城的小混混一个个敲打了一遍才问出原由。原来九爷看到墨子上对兵器制造的论述,就上街去看铁匠打铁,那些和我们一样不懂事的顽童跟在九爷身后唱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边唱还边学九爷走路,惹得众人大笑。九爷和他们大打了一架,吃亏的自然是九爷,被打了头破血流。大哥气得和那些唱歌的孩子都打了一架。我们都想带九爷出去玩,可九爷从此却再不在人前用拐杖。”
“一个拐子,三条腿。扭一扭,摆一摆,人家一步他十步,讨个媳妇歪歪嘴。”谁说“人之初,性本善”呢看来还是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恶”更有些道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根拐杖放在书架的角落里,也明白为什么虽然放在角落里却一点灰尘也没有。他是医者,自然明白适量运动对自己身体的好处,可那首歌谣和众人无情的讥笑却让他只在无人时才愿意用拐杖。
天照侧头看着我问:“你会埋怨我们吗”
“有些不过九爷自己都不计较,我也只能算了,否则”我哼了一声,笑看向天照。
天照笑道,“玉儿,你的性格可真是只认准自己心头的一杆秤,别的是是非非都不理会。”
我微扬着下巴问:“我只要自己过得好,自己关心的人过得好,别的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难道这有错吗”
天照忙道:“没错,没错你可别误会我的话。我们哥三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九爷去了趟青园,回来后居然不再避讳外人地用拐杖,你不知道连二哥那么镇静的人看到九爷再在我们面前用拐杖,眼睛都有些红。九爷这么多年的心结,我们心上的一块大石,总算因你化解了。”
我脸有些烫,垂目看着地面,低声骂道:“好个秦力,看着老实巴交的,嘴巴却一点不牢靠。”
天照“哈哈”大笑起来,“他可不止不牢靠你若看了他学着你一脸倾慕地呆看着九爷的样子,就知道没有把这样的人才招进你的歌舞坊可真是浪费我们几个当时乐得脚发软,大哥更是笑得没控制好力道,居然把一张桌子给拍裂了。”
“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插着腰,跳着脚吼道。
天照还未回答,正拄着拐杖进院子的九爷笑问:“什么要再说一遍”
我狠狠瞪了一眼天照,跑到九爷身边道:“秦力不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罚他,或者你索性把他交给我,我来整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