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面上表情变幻不定,这一生的哀愁痛苦欣悦都在刹那间流转过。
“去病,你为什么”此时此地,我不好说他糊涂,可他此事真做地糊涂,他要李敢死,这没什么,可他不该用这么蠢的方法。李敢是大汉朝的堂堂候爷,家族世代效力汉朝,他如此射杀李敢,按照汉朝律法也是死罪。
霍去病一声不吭地盯着前方的鹿群,“嗖嗖”几声,几头鹿又应声倒地。
李敢低低道:“你不必生气,我们都被人设计了。我这几日心中不快,所以命侍从都走开,只身一人专捡偏僻处打猎,到此处时一个女子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就和我打在一起,招招狠辣,逼得我也不得不下杀手,看到你今日的装扮,我才明白”他咳嗽起来,话语中断。
我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道:“我明白了。我刚才隐约看到一个女子打扮得和我一模一样,鹿群奔跑的混乱本就让人心烦意乱,血气涌动,杀意萌生,何况去病事先已被公孙敖激起怒气,所以急怒之下就射了你。”
李敢呵呵笑起来,嘴角的血向外涔着,“公孙敖和你说我打了卫大将军”
霍去病沉默地没有回答他,李敢自顾说道:“当日听闻父亲自尽,我一时伤心过头,就去找卫大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他为何不肯让父亲带兵正面迎敌,父亲又不是第一次迷路,为什么偏偏这次就会自尽他的侍从拦着不让见,嘴里一面不干不净地说着话。全都是些辱骂父亲的言词,我一怒之下就大打出手,恰好卫大将军出来,他想喝止我,我气怒下顺手推了他,但立即就被侍卫拉开了。卫大将军问我为何打人,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把他们辱骂父亲的言词重复一遍何况当时正气急攻心,觉得都是一帮小人败类,懒得多说,没想到恶人先告状,那两个侍从一番言语,就变成了我主动生事。”
我哼了一声,冷声道:“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公孙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今日就说了出来。”
李敢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嘴里的血不停涌出,他拽着我的手,“金玉姑娘,求你求你”
一个生命正在我眼前消失,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痛苦,我突然觉得过往的一切恩怨都没什么可计较的,犹豫了下道:“我不可能没有底线,但我一定答应你尽力忍耐李妍,也会劝去病不要伤及她的性命。”
李敢大喘了几下,眼中满是感激,面色虽然惨白得可怕,但神情却很平静。看到他的平静,我本来的几分犹豫散去,一点都不后悔做出这个承诺。
他阖上了双眼,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右手的食指缓缓移动,手簌簌颤抖着,却仍然挣扎着想做完一件事情,抖了一会,手终于停了下来,一动再不动。嘴边的那丝笑,凝固在殷红的血色中,透着说不尽的凄凉悲伤。
我轻轻抬起他的手,一个用鲜血画出的藤蔓,浸透在袖边上,虽然没有写完,可因为对这个太熟悉,明白那是一个藤缠蔓纠的“李”字。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看到这个“李”字,想起初见他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豪气冲天的场景,心里也酸楚起来,本想立即用刀把袖片划碎,一转念,把袖片细心割下,藏入怀中。
远处赵破奴、复陆支、伊即靬率领着全副武装地军士隔开鹿群,向我们冲来的鹿数量锐减,我们的箭也恰好用完,霍去病随手扔了弓,用刀砍开冲撞过来的鹿,
“他死了。”我走到霍去病身侧,挥舞金珠打死了几头欲从侧面冲过来的鹿。“李敢的话已经死无对证,不过还有很多蛛丝马迹可查。鹿群很有问题,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让这些鹿汇聚到此处,但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可以查清楚。”
霍去病伸手来握我的手,眼睛看着逐渐接近的赵破奴他们,“我要你把李敢刚才说的话全部忘记。”
他的手冰冷,我的手也变得冰冷。我的眼中涌出泪水,紧咬着唇把眼泪逼回去,“好”
赵破奴奔到我们身前,单膝向霍去病跪下,脸却是朝着我,“末将幸不辱命”
赵破奴看到血泊中的李敢,脸色瞬间大变,复陆支、伊即靬性格粗豪,没什么避讳地紧张问:“关内候死了吗”
霍去病淡淡吩咐:“把李敢的尸身带上。”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当先而行,赵破奴向我磕头,“如果末将再快点,也许关内候可以活着。”我摇了下头,沉默地远远随在霍去病身后。
刘彻见到霍去病的一瞬先是大喜,却立即敛去。
复陆支把李敢的尸身搁在地上,李妍一声未吭地昏厥过去,随行的宫人太医立即护送她回甘泉宫。
刘彻的眼光在李敢尸身上扫了一圈,冰冷地盯向霍去病,一面挥了下手。原本守在周围的侍卫和官阶低的人都迅速退远。有侍卫想请我离开,我身子没有动地静静看着他,一向沉默少言地卫青突然道:“让她留下吧”侍卫犹豫了下,迅速离去。不一会场中只剩卫青、公孙敖、公孙贺等位高权重的人。
刘彻冷冷地说:“你给朕个理由。射杀朝廷重臣,死罪”霍去病上前几步,跪在刘彻面前,却一句话都不说。
刘彻的面色渐渐发青,公孙敖匆匆跪下,哭泣道:“臣死罪关内候当日殴打卫大将军,卫大将军顾念到关内候因为父亲新丧,悲痛欲绝下行为失当,所以并未追究,可臣今日一时失口竟然把此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骠骑将军。”
刘彻气得一脚踢在公孙敖身上,“去病的脾气你就一点不知吗”
公孙敖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立即翻身跪好,顾不上身上的伤,只磕头不止,口中频频道:“臣死罪,臣死罪”
不大会功夫,公孙敖已是血流满面。卫青眼中神色复杂,最终还是不忍占了上风。当年公孙敖对他的救命之恩,他真地是感念一生。卫青跪在刘彻面前,磕头道:“一个是臣的外甥,一个是臣的下属,李敢之死,臣也应该负责,求皇上将臣一并惩罚。”
刘彻没有理会卫青,只怒指着霍去病骂,“看你带兵和行事比年少时沉稳不少,还以为你有了妻子儿子知道收敛了,今日却又做出这种事情,你给朕老实说,李敢究竟还做了什么”
霍去病的身子挺得笔直,背脊紧绷,可他的心却在冰寒中,他用表面的强悍掩藏着内心的伤痛,他从小视作亲人的卫氏家族还是对他出手了。
刘彻肯定也感觉到事情有疑,在言语中替他找着借口和理由,希望把责任推给李敢,可霍去病怎么可能往一个已经死亡,不会替自己辩解的人身上泼污水来为自己开脱他更不可能说出实情,让卫青陷入困境。刘彻一直寻找着机会打压卫青,但卫青行事从无差错,此事一出,不管卫青是否知道,刘彻都不会放弃这个良机。而卫青却是整个卫氏的依靠大山,如果卫青有任何差池,整个卫氏家族都会陷入危机。
刘彻等了霍去病半晌,霍去病却依旧一句话不说。刘彻怒道:“你是认为朕不会杀你吗”他蓦地指着我道:“金玉,你过来”
我上前静静跪在霍去病身侧,霍去病一直纹丝不动的身影轻轻颤了下,却依旧低垂目光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刘彻道:“今日见了金玉举动,朕虽然不喜金玉,但也不得不赞一声,这个女子担得起你为她所做的一切,你打算让她做寡妇吗”
霍去病垂放在身子两侧的手紧紧拽成拳,青筋直跳,手指过处,地上的碎石被无意拢入掌中,他的指缝间鲜红的血丝丝缕缕涔出。刘彻冷着声缓缓问:“或者让金玉陪你一起死”
我去握霍去病的手,用力把他拽成拳的手指掰开,把他掌中的石砾扫去,擦干净左手后,自顾道:“另一只手。”他愣了下,把另一只手递给我,我把砂石轻轻扫干净后,拿帕子把血拭去,淡淡道:“好了。”说完握住他的手,他虽没有推开我,却仿若木头,没有半点反应。我固执地握着不放,眼睛一瞬不瞬地痴痴地盯着他。好一会后,他终于侧头看向我,我向他一笑,他的眼中光华流转,歉疚温暖都在其间,原本的伤痛冰寒褪去几分,缓缓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两人旁若无人,众人也都表情呆呆。刘彻忽地连连冷笑起来,“金玉,朕若问你是否想死恐怕是多此一举了。”
我恭敬地磕了个头,心中对刘彻满是感激,不管他是因为惜才,还是感觉到事情有疑点,但他一直在给霍去病机会,甚至想用我的生命做威胁去撬开霍去病的嘴,“皇上,民女随骠骑将军一起。”
刘彻沉默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一面是大汉律法和后世千载的名声,一面是霍去病的性命,就是一贯被人称赞为睿智的大汉朝皇上也头疼万分。良久后,他面色带着疲惫,问道:“听闻今日还有侍卫不小心被鹿撞死”
一旁的侍卫首领立即回道:“是,共有八个侍卫被鹿撞死,张景、刘大山”
刘大山我从卫伉、公孙敖、任安面上扫过,漫不经心地想,他们做得倒也还算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