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琬见他真的能懂,心中有些惊喜,指着药方上那几句词:“要治此症,便要少食少躺,多行多动。所谓地图,便是要她们照着行动。”
又要治病,又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会烂肢的怪病,便只命行医者将方子写得隐晦。
她初次见到那张方子的时候,也觉得十分稀奇,所以从未多想过,现在回头去想,才知道病者也许是比老夫人富贵千百倍的贵人。
陆承霆终于明白了。
病者为了隐瞒自己得了这种骇人的病,所以令医者写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方子,他手上那张里所述都是皇宫内院殿宇之名,也就是说,病者便是宫内之人。
而且还是个衣食无忧从不劳作的主儿
这么说起来,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从前他几次进宫请安时似乎,确实
林江琬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知对他来说有没有用处,但只见他面色越来越沉,她一时不敢开口询问,只得安静地候在一旁。
等马车临近侯府的时候,陆承霆的表情已经重新平静下来。
“还有一问,望能如实相告。”他直看着她的眼睛,“假设都如你所说,那此病极少,医者手段必然不俗,敢问姑娘究竟师从何人手上可有与这方子有关的其他事物”
林江琬微微垂下眼帘,她知道他们的本事。
侯府寻了多日的三姑娘,被他们一夜找到,自己那点事也藏不住。
只是她从未想过,经年封存在她心底的父亲的名字,会因这事再被重提。
“林茂郡王可听过林茂此人”她轻咬了下唇,“五年前,他因罪下狱,后被抄斩我无门无路,多方打听也不知他所犯何罪,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他欲用虎狼之方毒害圣上行谋逆之事”
别人口中的真相,林江琬就知道这么多。
但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会害人,更不会用药方害人,她知道这才是真相。
可那罪名已定,父亲也已身首异处。
“郡王要我如实相告师从何处,其实,我叫林江琬,乃林茂外室之女。”
罪臣之女,这是她最深的秘密,一直不敢对人言明。
今天不得不说出来,说出来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怕,反而似乎离父亲更亲近了些。
她说完,终于鼓起勇气去看陆承霆,等着看他如何打算。
她洒脱了,陆承霆倒是一脸复杂起来。
这方子要出自林茂之手,便没什么稀奇了。
四品院首,进出皇宫内院,替某人隐藏个身上的病症秘密,同时对各个宫殿十分详熟,这合情合理。
况且,那高墙深宫之内的有些事情,她不知道,他却是对上了。
她未失言,果真将他的疑团解开了。
这样一来,在这药方一事上,他便可以书信回去复命。
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她又给他扔下了另一个谜团林茂哪来的女儿
林茂之案震动朝野,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陆承霆怎么可能不知道。就算是林茂本人,虽然与他差了辈分,但却与国公爷关系及好,他小时候也是打过交道的。
抄斩并非只斩林茂一人,除却林茂正妻乃是宗女,又借合离保住一条性命。剩下的三族之内,那可是照着家谱斩的。
说句无情的话,当时林家连洗脚婢都验身问罪,未破身的充发奴役,破身的一概不留。
是以就算是外室也不可能落下活生生这么大一个女儿在外头,还活得如此精神。
不过,这问题再问下去,便是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专门戳人痛处了。
但不问,他就需要自己去查,而且还必须越快越好。
她今天所说之事,实在是已经超乎他的意料。
侯府和国公爷的作乱嫌疑眼看就要洗清了,这时候又冒出来个林茂,这药方或许还涉及了宫中的某些秘事
但她终究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又见她喜悲难辨地站在那里,陆承霆平生第一次生出安慰一个人的念头。
他轻咳一声,拍上林江琬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要说这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太医的方子向来都温吞,又怎么会扯上谋逆,林茂他兴许也是代人受过罢”
想了想,单是一句无用的安慰也太小气了,见她眼神复杂地朝自己看来,他连忙又补充道:“三姑娘的下落已经查明,你之前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本王,本王也不怪罪你了。”
林江琬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她也不是从今天才难过的,要不然听了他这番安慰,怕是真的要难过死了。
一件事在心中藏了五年,早就在灵魂上烙了印,平日里不大影响她喜怒,却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已失去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人。
她还得照样过日子,照样吃喝哭笑,更何况,她也不擅长在陌生人面前难过。
感受着肩膀上大手的力度,林江琬想飞速跳过这个话题:“此时已了,郡王还是早早解决刀伤一事。”
等解决了那事之后,就可以早点回京城了。
陆承霆暗暗观察她神色,见她并没呜咽着哭出来,心下稍松。
她说得对,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她功不可没。不过现在他急于要将今日所知药方一事告知京中,而且又忽生了念头要再查查林茂越是功不可没的人就越不想放她走。
她既不可能是林茂之女,又长了这样一张脸,他便有个其他的猜想。
比起花时间去找三姑娘,他现在更愿意花时翻翻她的来历究竟如何。
马车停下,林江琬知道他还有事要忙,便自己下车回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小郡王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变化,下车的时候还说要送她一程。
她自然是连连摆手拒绝,催促他赶紧去忙正经事。
当晚的接风宴,陆承霆果然就没出现。
侯府来了不少人,在外院正厅里摆了酒席,因为邀请的人多,连相连的厢房和偏厅中都摆满了。
林江琬又穿回了三姑娘的衣服,坐在用屏风隔开的女席之上,虽然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接风宴,却也觉得除了饮酒闲聊互相奉承之外,似乎也没别的意思。
她浅浅喝了两杯淡酒,觉得身上冷,便搁下筷子听着周围人对侯府的议论和对小郡王陆承霆的猜测。
议论最多的,是男席那边说侯爷要起复入朝,也说郡王愿意结亲,便说明圣眷浓重,前途无量。
而女席这边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从前真的三姑娘人缘似乎不好,整个席面上,一个认得她跟她打招呼的都没有,坐在身边一位提督学正家的千金与旁人小声说起三姑娘的名字,神情中满是不屑。
“都说小郡王看重李琬,还一同亲去来仪楼采买首饰,哼我看却是侯府往自己脸上贴金。”她说完还看了一眼林江琬,“这都开宴多久了,小郡王连面都不露,让大家这样干坐着。”
林江琬连连点头附和,可不是么,若有他在,狂放不羁身材飞扬的,至少是道风景,大家也就不会有空说她坏话了。
见有人点头,那位千金顿时更来了高谈阔论的兴致:“我猜呀”
这回话没说完,就见凤喜从屏风外大咧咧地钻进来喊林江琬:“三姑娘,来仪楼的钱掌柜也来赴宴了,说上次的账目没算清楚你们就走了,再拿回银子太过小气,便做主给您折换成了两套金钗。”
林江琬被喊穿了身份,回头再看那千金俏脸变得跟盘子里酱排骨似的,顿时也知道没故事听了。
她客气地抱歉起身,离席跟凤喜去见钱掌柜,走出屏风挺远,还能听见身后哄笑中传来那千金的哭声。
出了屋子,外面空气清新渗凉,夜晚又静,往前走两步,就像是将酒色浊气都抛在身后似的。
她吩咐凤喜让她把人请到院子一侧的回廊那里去见,一方面安静,另一方面与这边遥遥相望都看得见,也不犯忌讳。
凤喜答应一声去了,她便一人先往回廊走去。
走着走着,忽觉得身后似乎有个很轻微的脚步声在跟着。
这样的脚步声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注意的,只是最近与陆承霆和长风处得多了,对这种刻意放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而更加敏感。
她心中有些疑惑,想是不是小郡王或长风忽然回来了,又觉得他找自己时从不顾及,说不定离得老远就喊住她了,必不会这么默默跟着。
那脚步声越近越轻,林江琬捏了捏袖子里的针,在转角处故意停了下来。
果然,身后人完全没想到她会停下,直接从转角处撞了出来,看见站在那里的她吓了一跳。
黑暗中,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面相端正儒雅,既不是她要等的钱掌柜,更不是其他宾客。
是宣平侯爷
林江琬只道自己是多心了,将手中银针隐去连忙行礼:“父亲。”
来人愣了愣:“我是你二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