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偃想得比失忆前的姬偃多,那个姬偃认为夏夷则是个渣,可现在的姬偃却清楚明白夏夷则的难处。作为帝王,他所牺牲的何止比乐无异少呢?“少恭,你说,这一世的缘分若是留下遗憾,到下辈子……还会再叙吗?”
欧阳少恭面色不变,只是淡淡道:“若是执念够深,或许还能再叙。”一如他……为了活下去,而不断夺去别人的身体,吞噬他们的灵魂而活着。
姬偃慢慢蹲下,她喟叹一声,道:“我真没想到,乐潼那个小鬼都已经当爹了。”乐潼出生时,她是去过乐府道谢的。整个乐府知晓她存在的只有乐潼,就连他那位夫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时间一晃,还真是快啊。”
“那对兄妹是这位乐公子的后人?”
姬偃点点头,道:“是他弟弟的后人。无异……一生未娶,这乐府传宗接代的大业自是交给他那个比他小了近二十岁的弟弟了。”
欧阳少恭看了她一眼,忽问道:“判判在生气吗?”
“为何这般问我?”
“刚才在街上,那叫小环的小姑娘提到乐府时你就在生气。”
姬偃怔了怔,抬头看向欧阳少恭。
半晌,她才重新站起来,道:“也不能说是生气,只是觉得多年过去,乐潼找下人的眼光还真不是一般的差。那小丫头的确伶俐,就是心眼多了些,心眼多的人就太容易自作聪明,给主人引火烧身。”
欧阳少恭笑道:“孩子天性,以后会好的。”
姬偃冷笑道:“这么大了,估计都定了心性,要想改变……难。”说完,也不打算再提,并转移话题道:“少恭这是打算住下?”
欧阳少恭挑眉,道:“判判不允?”
姬偃道:“我说过的,这里是你的家,你要留下便留下。”
欧阳少恭伸手一把握上姬偃的,说道:“劳烦判判陪在下去琴阁吧。”
手被握住,姬偃倒也没扭捏,这男女之间手牵手在她眼里真不算什么事。反正,就算第一次牵手有点不习惯,这牵着牵着也就习惯了。再者,她又不是没跟太子长琴牵过手……回想过往牵过手的对象,也蛮多的。
来到琴阁,姬偃就坐在他边上,单手支着半边腮,静静地看着他。她不通音律,却也知欧阳少恭是个弹琴弹得极好的人。修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之上,微微拨弄,音律便在琴阁内响起了,那仍是她听过的调子,这调子她哼都能哼出来,可无论多熟悉,她还是喜欢他弹。
“少恭,那些年来你是如何过的?”她想知道,想知道失了对她的记忆,独自渡魂,徘徊在这世间的那么多年,他是如何过的。
曲音未曾停顿,指也未曾停下,他只是偏头口吻淡漠道:“漫长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事情,而我也不在是当年的太子长琴。判判可否经历过三魂七魄遭人硬生生分开,失却命魂,不得投胎,不得轮回,为活下去,只能抢夺他人,甚至畜生的肉体与魂灵?”
姬偃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的这些经历,她都是知道的,只是知道而已。
“呵呵,渡魂换身,稍有不慎便要形神俱毁,那种滋味想必判判从未体会,亦是十分美妙。”他说着,嘴角勾着浅浅弧度,那笑多了一丝狰狞。“可惜遗憾得紧,周遭之人始终不能长久为伴,当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他们却将你视为怪物,此番情谊……实在消受不起。然而顾念旧情,我倒不便转身即去,总会将他们的身体细细切开,感受一下昔日亲人以及爱侣那温热的鲜血……”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弹奏的曲音也渐渐出现了变化,那音中带着强烈的恨意,对这个世界的恨,对天的恨。“那些人,为何前一刻温情细语,下一刻便能将朝夕相依之人当作怪物般惧怕鄙弃?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判判。”
“因为他们是人,普普通通,最为平凡的人。”姬偃凝望着他,知现在的欧阳少恭过于危险,她也依旧不怕,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头,轻声说道:“人,大多都是如此的,害怕与自己不同的东西。以前,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那些人而言,少恭便是所谓的异类吧,因是异类,自然会生出恐惧之心,进而鄙弃,他们做这些也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
欧阳少恭冷冷道:“那判判同他们一样吗?”
姬偃反问道:“你认为呢?少恭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他停下拨弦的手指,侧过头,斑驳的光影从外头照进来,打在他脸上,说不出的晦暗莫测。
收回替他抚眉的手,姬偃道:“你不会是想同我说,唯有巽芳和别人不同,即使知晓渡魂一事,仍然待你如昔……?少恭,她是你的妻子,那个失去记忆的姬偃也曾是你的妻子,巽芳待你始终如一?那个姬偃难道就没待你始终如一?比起巽芳来,那个姬偃也好,现在的我也好,难道待你都是假的?”一字一字冰冷如雪,姬偃放下支起的手,从他边上起来,道:“说真的,每每听到你提及巽芳,我总会很不爽,只是没让你看出来罢了。”
能不介意吗?她还活着,修得肉身活着的上仙,纵使全身是冰冷的,可她那颗心却是活生生跳动着的。她不记得太子长琴是她的错,可太子长琴不记得她又何尝不是他的错?他们俩都有错,都有无奈,数百年的失之交臂,到如今重新再遇,这其中错失的时间又有谁可以弥补呢?谁都不可以,他们俩谁都不行。
变了的东西就是变了,就算她表现得极力不在意,内心有多迷惘,不知如何面对那般情感?可实际上,她的内心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坦诚了一切,只是她自己不愿意去面对,去承认罢了。
“我累了,先下去休息了。”丢下这句话,她便自行离开了琴阁。
若是姬偃回个头,看一眼欧阳少恭,便能看到他眼底的落寞。
他频频提及巽芳,是何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想说便说了。再者,昔日若没有巽芳,他早就……
只是,欧阳少恭没有料到,此番之言竟也伤到了姬偃,令她委实不快活。
这种感觉他是知道的,之前每每看到她如此关切百里屠苏,他都会心生不悦。
如今,他让姬偃这般不快的同时,也让他自己着实不快。
“在判判心中,在下是否无情冷酷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而判判对在下到底抱有怎样的情感,对在下来说也并无重要。”
“只要判判是在下的不就好了?”
眉眼一弯,搭在琴弦上的手指用力一拨,琴弦因过度用力而猛地断开,手指一划,流出刺目的血。低头看了眼指尖上的血,欧阳少恭露出了温暖和煦的笑容。
一如初见他时。
只是这笑容中多了一丝对某个人的执念和疯狂……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龙镇位于南面有一家宝善堂,宝善堂的掌柜昔年曾与欧阳少恭交好,因而一见是欧阳少恭,脸上的笑都能灿烂如一朵菊花了。恰逢专门替乐府小姐乐娇凝治疗的许大夫来宝善堂抓药,这位姓许名世杰的青年将一纸药方递给了宝善堂的掌柜。
接过药方,掌柜刘老抚了把修饰妥当的白色胡须,说道:“又来给乐小姐抓药?”这三日,许世杰日日都会跑来宝善堂抓药。
许世杰今年二十二岁,长了一张极为忠厚的面庞,而他的性子也如那张脸一样忠厚老实。轻轻叹了一口气,许世杰说道:“娇凝这病若要彻底根治,除非求得青玉坛丹芷长老的凝清丹,否则也只能靠这些普通的药方调理了。”
知欧阳少恭身份的刘老默不作声地瞧了一眼面色淡然的欧阳少恭,接着说道:“这乐小姐是打从娘胎里就带的毛病,就算求得凝清丹也不一定有用。”
许世杰道:“昔年,我曾有幸得到过一枚凝清丹,那丹药无比神奇,当真有脱胎换骨之效。这世上若要将乐小姐的病完全根治,恐怕只能是丹芷长老的凝清丹了。这些年,我也曾去青玉坛求药过,可那丹芷长老常年都不在青玉坛中。”
刘老听罢,再次抚了把颔下长须,道:“许大夫若为乐小姐之病担忧,不如让他去看上一看。”边说,边指向一边正在检查药草的欧阳少恭。
看向欧阳少恭,许世杰一愣,问道:“这位先生是……?”
刘老道:“这位是欧阳大夫,一直云游四方,到处行医。医术之能是吾辈都望尘莫及的,许大夫若是信得过老夫,不如让欧阳大夫去看看。”
许世杰一听这话,更为惊奇,欧阳少恭的年岁也就比他大个两三岁罢了,这般年轻竟能得宝善堂的掌柜如此推荐,想必定是能人异士。本就为乐娇凝的病发愁了好些年的许世杰立即朝欧阳少恭走去,来到他面前,许世杰作揖道:“在下许世杰,不知先生大名。”
刘老和许世杰的话,欧阳少恭自是听在耳朵里,而许世杰口中的乐小姐想必就是前几日在集市被他扶了一把的乐家小姐。世间之小,缘分之奇妙,有时候连欧阳少恭自己都会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