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恭顺姿态,别说是樊姬,殿上楚国重臣,也都颔首。有了这一重重的承诺,宋国当不会背盟。当然,真正掌控诸国人心的,还当是大楚雄兵
又是一番繁琐礼仪,华元才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他双手背负,长长舒了口气。在楚为质数载,随长袖善舞,但是毕竟不如在宋执掌权柄。只是这几年不曾掌控国内大事,就算他曾逼退楚军,使宋楚立城下盟,有护社稷、君上的大功,终究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重新融入朝堂。也不知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想夺走他手中大权。
不过这些,对于华元来说不算什么。入楚为质,结交楚国卿士,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总有一天,他也要超过祖父的功业,站在宋国朝堂,搅动天下大局。
只是如此一来,队中那巫医就要另作安排了。华元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飞快定下念头。答应王子罢的事,他不会失约,但出了楚国边境,就是另一码事了。毕竟自己只应承了带那女子离楚,可没承当旁的。如今樊姬还在满城寻找那女子,若是让她得知是自己带那人出逃,怕是要恶了这楚宫的实权人物。如此后患,还是不留为妙。
很快,数支车队离开了郢都,向着诸国而去。谥号为“庄”的一代雄主,已然身故。这消息也会随着快马传遍天下,引得本就纷乱的诸侯列国,再起汹汹波澜。
郢都外,一处水草丰茂的大泽边,楚子苓双膝跪地,不知疲倦的进行着手上动作。亲手挖下深坑,又亲手填上了坟土,她的手掌早就磨出血泡,然而此刻却像失了知觉,只是麻木的用手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这里是云梦泽分支的一片水域,连绵十数里的湖泊,澄澈如镜,丰美秀丽。岸边有杨柳依依,耳畔有鸟雀轻鸣,偶尔还能看到大鱼自水中腾跃而起。哪怕秋日萧瑟,也有望不到边的芦花蓬茸,随风轻轻摇摆。
这是她为蒹葭寻的归处。
勉强撑身,楚子苓站了起来,望向足边新起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坟上只培了些花草,想来明岁春至,这里会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出青青野草,俏丽花朵,融入这一片旷野之中。
她会喜欢吗
突然,楚子苓开口问道:“她原本叫什么”
当初不识郑语,她没能记住蒹葭的本名。
身后田恒道:“名萑。蒹长成后名萑,葭长成后名苇。”
楚子苓的身形一颤,干涩的双眼,却已生不出泪水。幼小的蒹葭,可曾成“萑”
许是等得太久,田恒轻叹一声:“该走了。”
楚子苓又看了那不算高的土包一眼,缓缓迈步,向着不远处的车队走去。
身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44、第四十四章
从郢都出发, 到宋国边境, 横跨楚境, 足有上千里路。就算日夜兼程, 也要走上月余。因而华元的车队人数很是不少,连粮秣辎车都是带了十几辆, 更别提随行兵士。
不过有人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扛着头鹿, 田恒大步穿过营帐, 也不管那些宋人讶然的目光, 来到火堆旁, 很快剖开鹿皮, 取了两大块肥嫩的鹿脊,炙烤起来。
片刻后, 香气四溅, 引人垂涎。田恒趁热切了两盘, 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撩帘一看, 就见车中人还是自己走前的模样,静坐窗边, 连发丝都不曾动过。田恒不以为意, 把其中一个木盘放在那女子面前,自己则端着另一盘大嚼起来。等吃净盘中鹿肉, 再抬头, 却见那女子早已停箸,盘中只少了几块。照这吃法,怕是要饿出个好歹。
但是瞅了眼那几天内就瘦削许多的面孔, 田恒什么都没说,收了盘又起身下车。这样的事,旁人劝解是没用的,唯有自己想通才行。
楚子苓呆坐窗边,对田恒的出入并无太多反应。她也看不到眼前的萧瑟秋景,双目中仅剩下漆黑赤红,充斥缠绕,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楚兵没有追出郢都。自两日前,她就从隔层中出来,安坐车中。为什么只因一切罪名,都让那楚王瞳师背了下来。
听到这消息当晚,楚子苓就失眠了。她本该想到的。那小院中发生的事,宫卫被杀,祭品出逃,又岂是区区“瞳师”就能扛下的但是她被蒹葭的死冲昏了头脑,她就这么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在她背后死去,甚至无法留下全尸。
那告诉她这事的伯弥呢还能活下来吗巫瞳珍视的巫婢们呢还能留下性命吗
鲜红的血海不断翻涌,没过胸腹,呛入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这些人要遭遇这个都因为她因为她这个误闯了春秋的外来者。若没有她,屈巫和夏姬还能在楚宫相遇吗还会勾搭成奸吗蒹葭、伯弥,乃至巫瞳,还会因此受累身亡吗
她为什么来要到这个世界,又什么要介入这些就像芈元那古怪至极,却又留在医书上的病例一样,她注定就要促成这个
数不清的思绪在脑中翻滚,让她浑身颤栗,如坠冰窟。那疯狂念头也在督促着她,想迫使她做些什么。可是,她该做些什么
从日头西斜,枯坐到星斗漫天,楚子苓昏昏沉沉坠入梦中。
只一闭眼,就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苓,子苓,你看这衣衫美吗”
那是蒹葭的声音,楚子苓飞快抬头,入目的,却是一件血衣,鲜红鲜红,嘀嗒流淌,就像要流干身上热血。
别穿它楚子苓叫了出来,想要冲上去一把扯掉那刺目红衣。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狠狠握住了她的腕子。
“申公欲杀你,莫逃,莫逃”
耳语呢喃,既柔又冷,让人脊背生寒。那是谁的声音是伯弥吗为何她要埋在土中
“你要出宫了”迎面,一双蓝眸望向了她,眸中似蕴着温暖笑意,却也只有蓝眸,既无面孔,也无身躯,只悬在空中,像萤火,像寒星,孤寂的凝望着自己。
“呜”喉中迸出窒息般的急喘,楚子苓猛地坐起身来,深秋寒夜,汗重湿衣。
她逃了,她真的逃出了吗
那让人窒息的楚宫,仍压在她肩上,那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还缠在她心间。
她不该如此的,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
“叮”
一声清越剑鸣,唤回了楚子苓的心神。就见一高大身影,坐在车厢外侧,屈指弹剑。剑音铮铮,犹如金鸣,带杀伐之气,似能驱走鬼邪。
“又魇着了”黑暗中,传来男子浑厚声音,不算很高,平和如常,伴着那剑鸣,不知怎地让人清醒过来。
楚子苓咬住了齿列。这是梦魇吗不是,全是她心头的悔恨和不甘。
“我想报仇。替蒹葭,替他们报仇。”终于,她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那男子停下了手上动作,横剑在膝:“仇人是谁”
这个问题,楚子苓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仇人是谁她该向谁讨要这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最终答案,只能是那人。
“申公,申公巫臣。”楚子苓吐出了这个名字,一个足能传唱史册的名讳。
告诉她此事的,正是伯弥,是他用来勾引夏姬的棋子。那自己所犯的忌讳更是清楚明白,只因她目睹了两人相会,申公就想杀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手施为。
杀死伯弥怕也如此,那巫瞳的死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因自己而遭受牵连
田恒却未追问大名鼎鼎的申公为何要杀她,只是道:“若想杀此人,你愿付出什么”
一个小小巫医,想要寻楚国公族复仇,要付出什么楚子苓没有想过,她也无法设想。她知道的,仅有“历史”而已。可是历史就会照常发生吗若自己把屈巫要出奔的事公诸于众,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就算信了,能让他受到威胁,丧命黄泉吗而不是让更多无辜者牵连进来,让那些参与到她复仇大计中的棋子、助力,因她而亡亦如她的仇人一样,扇动一场国与国的大战,害无数人为之丧命
她的仇恨,该用无辜者的性命去偿吗
如刨坟鞭尸的伍子胥,如卧薪尝胆的勾践用无数生命去献祭,方能平息心中恨意
她做不到。她不可能做到。
楚子苓哽咽了起来,自葬了蒹葭后,第一次双目含泪。她自幼学的就是大医精诚,是“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皆如至亲之想”,是“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她如何能罔顾旁人性命,只为心中爱恨,肆意妄为
静夜之中,呜咽犹如幽鬼低泣,听之让人心碎。然而田恒面上却舒展了几分,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再次开口,他的语调依旧不快不慢:“蒹葭救你,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好好活着。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最后一句,倒不像是劝人,而像是自述了。
不过低泣中的女子,并未听出话中深意,更不曾有余暇作答。田恒也不需要回答,就这么扶着剑柄,守在一旁。
隔日,那双眼仍旧红肿,却开始有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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