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下那一碗精心调制的药,大夫的里衣已经被汗湿透,他今天走的这一步凶险之极,若是这漂亮的少年活不成,他可要以命相陪了。
李未央取过一旁的薄被轻轻给李敏德搭在腰上,然而少年却一直闭着双眼,眉头始终皱着,额头上满是汗珠。
一定很痛。李未央心中不舍,主动接过婢女手上的帕子替他轻轻地拭擦,她已经尽量的小心,但每一次碰触还是让李敏德的身体颤抖起来。
灰衣人低声问道:“怎么样”
“如果撑过天亮,就能活下来。”大夫抹着汗答道,“成败,就看此一举”
“到底几成把握。”灰衣人忍不住再一次问道。
每过半个时辰,这人就要问一遍。大夫被他问来问去的也不由紧张起来。他心里真的一成把握都没有,但不敢说实话,只能唯唯诺诺的。
就在这时候,李敏德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李未央,眼睛有片刻的痛苦神情,随后消失不见,话却是对灰衣人说的:“你出去。”
这是命令的口气。
灰衣人一愣,脱口道:“殿下”
李敏德面色陡然变了,灰衣人立刻明白过来,恶狠狠地瞪了李未央一眼,不得已退了出去。
李未央明明什么都听见了,可是她脸上却还是一如往常的笑容,仿佛没有看到那一瞬间李敏德紧紧攥起的拳头。她在他的身边坐下,轻声道:“好些了吗”
李敏德那双漂亮的眼睛,仿若桃花不笑亦是含情,此刻他一头乌黑的发散落下来,有几缕黏腻在面颊上,神情竟然有几分惊慌失措,他突然,紧紧抱住了李未央的腰。
李未央有一瞬间的抵触,揽在腰上的手分明在颤抖,又让她慢慢的放松了紧绷的脊背,缓缓地,尽量放低声音温和开口:
“怎么了”
此时一缕电光闪闪从窗户落下,冷冷勾勒出李敏德极为精致的面容,细密的睫毛犹在轻轻的颤着,沾染着零星泪珠,碎玉似的。就是常见惯了的李未央也不禁有一刹那失神,追问道:“究竟怎么了”
“不要丢下我”
“我说慌了,他们来找我,说是我的亲生父亲花费了很大的心思,多年来一直在找我,要我跟他们回去,我不肯”
李敏德伏在她的膝间,全身颤抖得几乎带着李未央也要跟着颤抖起来,她猜的没错,这件事情果然是和敏德的身世有关系。
她只长长吐了口气,轻轻拍着他的背。怀里的敏德并没有察觉她的心思,停顿了片刻,重又抖着声音开口:“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也不是故意瞒着你。”
然而他的心里,却怀着极深的恐惧,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关于他的身世,他绝对不能告诉未央,否则她一定会厌恶他,觉得他很肮脏他不要,绝对不要哪怕是死,他也要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三姐知道他手脚冰凉,心里更是像被雪水浸过了一般,冷得全无一丝暖意,天地之间的黑暗连着屋脊一同重重压在他的心上。
李未央见他这样担忧,不由笑了笑,道:“我不怪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有,就像是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的重生,李敏德也会有自己的秘密,他愿意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是对她的信任和依赖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怪你,更不会丢下你。”
她这样回答。
李敏德仰起脸,认真盯着李未央的眼睛看,见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疏离,他一身形骸都似被火烧成了灰烬,连一颗心也经不住放下了,轻轻将头靠在她的腿上:“嗯,我也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个孩子,是不是对自己太过依赖了。李未央有一瞬间的哭笑不得,随后想起,若是他不能熬过今晚,那就谈不上什么永远了。就在这时候,李敏德道:“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李未央心中明白,这时候若是让他陷入深度的睡眠,那他可能就真的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所以她握住他的手,道:“不要睡,刚才玉冠丢了,明天我重新送你一个礼物吧,你喜欢什么”
李敏德的身体动了一下,随后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开口了:“有一年,母亲给我做了一碗寿面,她亲自做的”李未央小心将他扶正,靠在软枕上。
“原来你想要寿面吗”李未央说道,面上的笑意也就散开了。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厨艺不太好,比不上李府的厨子们,可是寿面倒是没问题的。回去以后,我给你做。”
李敏德笑了笑,脸色却越发苍白。李未央心中知道不好,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异样。
“现在我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话,不要睡觉好不好。”她这样道。
李敏德勉强睁着眼睛,点点头。
“不如,我们玩游戏。”李未央灵机一动,抬起头说道。
李敏德认真地望着她,随后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管你多大年纪,这游戏都会喜欢的。”李未央轻笑说道,眼中闪过一丝自信,“我做给你看,是杂戏”
“杂戏”李敏德重复一遍。
李未央微微一笑,轻轻在李敏德面前晃了晃空空的手,随后在他的后颈绕了一下,手中竟突然出现了一朵沾了露水的牡丹花。李敏德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吃惊地看着,李未央晃了晃手,手中的牡丹花一下子又不见了,李敏德刚要问这是怎么变的,李未央一扬手,袖子里的牡丹花化成一白鸽,绕着屋子飞了两圈,冲进了雨中。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个”李敏德吃惊。
“明天再告诉你”李未央看着他,面上浮现笑意。
李敏德正要问,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灰衣人道:“不过是些小把戏,小主人要看,奴才可以随时表演给您看。”
他知道李敏德不喜欢听到他叫那个称呼,所以果断换了一个中性词,但是李敏德还是皱起眉:“不是让你出去吗”
灰衣人叹息:“小主人,奴才不守在里面,实在是不放心。”他觉得李未央这个小姑娘太厉害,小主人未免被她蛊惑。
李敏德却沉下脸:“出去。”
他年纪虽小,可是刚才温和的眼神此刻全都变了,隐隐透出一种冷酷。
李未央暗叹。三夫人虽然性子冷淡,可是对李敏德极为关照,所以他在李家的生活一直很安定。只可惜三夫人突然逝世,他顿失依靠,在这吃人的李家真是步步艰难。然而他聪明机变,性子又坚忍,表面上那些天真软弱俱是装出来蒙蔽敌人的。也许今晚,反而让她窥见了他的另外一面。
忽然,窗缝里钻出条碧绿小蛇,吐着蛇信朝从外面爬进来。
李未央第一个瞧见,面色突然变了。
然而灰衣人却没有一丝惊讶,走上前去,伸出手来,竟然让那小蛇爬到了他的手心里,李未央狐疑地望着他,心中第一次感到震惊。她的确曾经听说过有人驯养蛇来传递迷信,却从未亲眼见过,因为蛇极难掌控不说,很容易就会反咬一口,弄不好连自个儿命都丢了。
小蛇颈中系有一条丝带,写着密语两行。灰衣人取出来,仔细看过,随后走到烛台之前烧掉,然后又小心取出一条丝带,不知在上面写了什么,仍然系在蛇颈。
李未央看着那条比竹筷还细的小蛇消失在窗前,面上出现了点兴味。
李敏德对那条蛇显然并不感兴趣,可是他瞧李未央似乎很感兴趣,便轻声道:“这蛇怎么养的”
灰衣人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这还是李敏德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让他激动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赶紧道:“这是我一直饲养的碧阳,小主人你看”他解下腰间的香囊,小心翼翼递过来,“这香囊里有一种秘药,这气味人畜无觉,只有用此药养大的碧阳才能嗅出。”
原来是这样,李未央露出些微的喜爱之意,李敏德立刻道:“别人可以驱使这蛇吗”
灰衣人一愣,随即摇头,这蛇便是他苦心训练出来,在非常时期与部下保持联络的秘密信使,别人不要说碰一下,靠近都会被咬死。
别看这碧阳个头小,却是剧毒之物。
李未央顿时感到失望,她对这条小蛇非常感兴趣。
李敏德当然看得出来李未央的细微表情,轻声道:“没别的办法”
灰衣人以为他喜欢,大喜过望,“若是小主人喜欢,奴才可以替您养两条,只听您吩咐,绝不会伤害到您的。”
李敏德点点头。
随后,灰衣人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未央见状,知道他有话不好说,所以干脆站起来,道:“在屋子里呆了太久,我出去走走。”
灰衣人冷哼一声,他倒是不怕李未央离开,因为外面都是他们的人,没有他的同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李敏德等李未央一出去,就虚弱地靠在了软垫上,很显然,刚才他都是装出来的平静,实际上他全身都痛得要命,有一股火气从喉咙里一直燃烧到五脏六腑,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裂,这种痛苦,他还从来没有尝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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