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通没通透不知道,但至少这一刻,他确实是静下来了。
空气继续沉寂。许久,他低声开口:“那天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她像是进行到关键时刻,细眉微微蹙着,隔几秒才回他:“看新闻啊。”
“新闻这么详细?”
“喔……我打给你们单位了。”
他口气不明:“你还挺会的。”
面前的人抿着嘴一笑:“我担心你嘛,你又不接我电话,只顾着跟漂亮记者聊天。”
周觐川停了少顷,低声道:“静音了没听见。”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你还解释。”她漫不经心笑了下,“不过——”
她脚伸出来在他腿上点了点,一本正经提议:“你魂牵梦绕这么久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了,晚上我亲自下厨为你庆祝吧,怎么样?”
周觐川余光往下扫了眼。她的袜子是分趾的,暖棕色,脚面上有一只毛茸茸的绵羊,看着有点可爱。
等周队长意识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她这个动作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他认为他当时没能立即意识到是因为紧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最后的晚餐。”
他神色明显停顿了瞬,眼里有诧异,好像之前让人家搬出去的人不是他似的。
片刻之后,他才问:“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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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局结束。时栎收起手机,想了想:“我还没收拾,明天上午吧。”
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应。
她倚进沙发里,慢悠悠调侃:“周队长,你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反应啊。”
这其实也不是周队长自己想象中的反应。
她这么主动自觉,他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可事实是没有。
他感到满心突然,可是全无道理。毕竟这件事经常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搬走的时间他们也早就约定过,一切都只是按部就班,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他带着伤提前出院的时候,在她才刚刚对他认真讲了这么多话的时候,在他们自上一次的酒醉暧昧后才见到面的时候。
在他恍惚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的时候。
他克制住心里没由来的闷,面无表情反问:“你想象中的反应是?”
“喜笑颜开,欣喜若狂,欢天喜地。”
他抿了抿唇,像是对她很无语,最终回赠她一句:“一路顺风。”
时栎客客气气道了声谢,又大大方方问他:“不挽留一下嘛?”
周觐川抬眼。她安静望着他,漆黑眼底的笑意亦真亦假,少一分是小心期待,多一分又像欲擒故纵。
他拿不准她这一瞬的心思,就像他其实也一直不确定她对他的真实态度。是基于利用的逢场作戏,还是仅限于游戏的一场喜欢?
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哪一种,他都很难再像上一次那样回绝。
他转回脸,把问题抛了回去:“你想留?”
时栎手撑着头靠在靠背上,低笑着摇了下头:“也不想。”
“案子都结束了,也用不到你了啊。”
她一只腿从沙发上吊下来,那只羊跟着一晃一晃的,看得周觐川忽然眼晕心烦。
他站起来,苍白的脸色微沉,语气一如往常的冷淡:“那最好。”
身后的人无声看着他的背影,片晌,又叫住他:“周觐川——”
他脚步蓦然停住,却只听见她那副淡笑的腔调:“晚上你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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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某别墅,餐厅。
整栋房子从最外圈的栅栏开始走的就是富丽堂皇的奢华路线,经过花园蜿蜒到达室内后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
餐厅设在二楼,挑空,五米多高的落地窗,下面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那段江景。
窗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着价格昂贵的灰色手工西服套装,个子很高,看背影至少185以上,面部轮廓立体,五官并不十分精致但足够深邃,气质温文儒雅,谦和如玉,只唯有那双桃花眼透着淡漠,将人也显得疏冷了几分。
餐厅外隐隐传来声响,很轻,但男人还是听到了。数秒之后,他转回身,毕恭毕敬:“叔叔。”
轮椅上的老人看着有七十多岁的样子,面相却不似一般古稀之人慈眉善目。他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依然矍铄,眼神丝毫不见老态,神色里自带着威严,略微点头,算是回应。
男人走过来,从管家手里接过轮椅,推至餐桌的主位前,自己退回到右侧的位置,拉开椅子,坐好。
菜陆续上来,桌上两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老人握着手里的檀木佛珠不言语,男人便也沉默地笔直坐着。餐厅里的氛围压抑,仿佛无声对峙一般,直到最后一道菜端来,主位上的人才终于缓缓开口:“都处理好了?”
男人拿起餐具,恭敬为对方布菜:“是。”
那串深色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主人仍旧没有要进餐的意思。
男人放下筷子,耐心等着。
又隔了许久,到桌上菜肴的热气都逐渐低微下来,老人再次慢条斯理开口:“你们俩到今天这个赶尽杀绝的局面,我也有责任。”
话里间的几层深意,除了字面上的愧疚,应有尽有。
“您别这么说。”男人脸色未动,还是那副谦和恭顺的声色,“一切是他越界在先。”
对方缓缓叹口气:“我知道,当初那个女明星的事你一直耿耿于怀。”
男人微微笑了笑,语气十分温和:“您当时不是也默许了吗?”
老人抬眼,没有否认:“我是不想看你为了个女人感情用事。”
“您放心,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感情用事。”男人的笑容未变,温润嗓音如玉,出口的话缓慢却无碍强势,“但任何人也不能越界干涉我的事。”
两个人隔着逐渐冷下来的空气无声相视。
封老看着眼前的人,恍然回想起刚接他回封家那年,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谨慎又敏感,恭敬却固执——跟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那时候并不喜欢这孩子的性格,就像三十年前他也同样不理解他那位哥哥的性格一样。
他那个哥哥大他五岁,原本应该承担起家族事业,但他一心追寻艺术,对家业兴趣全无,很早就被当时的封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排出继承人的体系之外。他当然也不在意这些,原本父慈子孝的局面还能勉强继续维持,矛盾爆发在封老爷子安排的那场联姻上,他竟然当众忤逆说要跟自己那个一起拉琴的女同学结婚,父子俩大吵一架,从此他再没有迈进过家门。
感情用事,完全不是封家人的做派。
后来的故事都是听说。听说他们两个人去了另外的城市,结婚了,又生子了,又过几年,两个人同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那孩子捡回一条命。
那时候他有一瞬于心不忍,去请求封老爷子的意见,孩子毕竟是封家的,是否要接回来?
封老爷子当时病情已入膏肓,人在静待死亡来临之际,丧子之痛都分外麻木。
这一耽误,再回来就是十几年以后了。
那是个雨天,傍晚,青春期的少年个头已经很高,司机为他撑起把黑色的伞,他安静站在雨里,身上的白色衬衫洗得边角发硬,单薄的肩上背着一把小提琴,气质干净温润,礼貌而拘谨地叫了一声:「叔叔」。
毕竟不是亲生的父子,隔着一层的血缘便是隔了万里千里。他沉默拍拍少年的肩,只觉得那把琴特别刺眼。
父亲曾在盛怒之下摔断过哥哥的一把小提琴,他见过,自然就不会再跟下一辈重蹈覆辙。
流落在外十几年的家族接班人要学习的有很多,一张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他先过目,又加上一门小提琴的课程,请音乐学院的教授来家里亲自教导。
他所有的苦心安排少年全部无异议地接受,这让他稍感欣慰,但仍旧不够放心。亲生父子尚且可以断绝关系多年不来往,何况都不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
他有意培养严昭承担起部分事宜。一来这孩子更年长几岁,也跟在他身边更久,衷心毋需疑问。二则未来的事情充满变数,纵使是亲侄子,纵使是封家现在唯一可选择的继承人,他也不得不防。
一切的根源可能就是从这时埋下的。
开始时他们都还是孩子,羽翼单薄,便相安无事。随着封氏的事业扩张,他也年岁渐高,权力逐渐下放到他们各自手里后,端倪渐现。
前几年有他坐镇,两个人还只是暗中较劲。这两年他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有意退居幕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他明里暗里提点过严昭几次,对方对他态度虽恭顺,行事却张扬依旧。另一个表面上向来波澜不惊谦和有礼,心思也隐藏得深,连他也不敢说能完全猜出,但却隐隐有预感,这场较量,恐怕胜负已定。
那场车祸是分水岭。
严昭是奉了他的默许去做事的。彼时跟时家的联姻在即,时家那女儿他见过,性格模样都很好,原本封岭也表现配合,跟女明星的事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即将确定婚期之时,封岭突然罕见地违逆他的意思,称跟时家的合作还需要再考量,对方不够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