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三十号。
时栎破天荒早醒了一次, 还不到七点钟就下床打开窗。早晨的空气好,雾也重,茫茫得望不出去。
她深吸了口气, 冷空气慢慢浸入肺腑时,不安也暂时缓解。
她倚在窗台上拿出来支烟, 四五次都没有打着火, 让她刚刚压下去的焦躁又重新燎了起来。
烟是没有心情再抽下去了。她把烟盒扔到一边, 拽起来披肩披上,拿着水杯走出了房间。
屋子里没有开灯,又静又暗, 幽寂得像是惊悚片里重大场面的前段。时栎倒不反感这种感觉, 在厨房里倒了杯水后慢吞吞地喝着,转回身时却意外被门前面无表情盯着她看的人吓了一跳——
“……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时栎握紧杯子皱起了眉。
封岭靠在门上无声看了她片刻,淡声道:“胆子这么小。”
他也走进来, 拿了只玻璃杯接水:“上午回你家一趟吧。”
时栎顿了瞬,反应过来后本能要拒绝, 面前的人又紧接着低声说了句:“最后一次。”
时栎抿了抿唇, 话没有再出口。
两人这几天都没有助理和司机跟着。下车时驾驶位的人径直走到后备箱前,时栎站在路旁心不在焉地系着外套, 对于他的动作没有关心。半晌之后,他拎着几样东西走过来, 叫她:“上去吧。”
时栎往他手里瞥一眼,一码喜庆的红色包装盒, 都是给长辈的东西, 大概他应酬多,经常备在车里。
她跟在他身后慢悠悠走着,直到进了电梯, 按响门铃,奚长盛看到两个人惊喜又讶异,他礼貌叫了声:“盛叔。”
时栎手插着兜站在后面揉着口袋里的烟盒,没表情,也没作声。
进屋之后她去阳台抽烟,隔着一道门看了眼客厅里两个男人的背影。他们才更像是父子,她倒像个初次登门的儿媳妇,没话可说,只能借着抽烟规避掉第一轮的寒暄。
为了拖延时间,时栎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拿出来手机刷视频。十五秒一个,背景音里的笑声夸张又恶俗,她像个重复作业的机器,机械地一个接着一个滑下去,脑袋里真正在想的却与那上面的内容全然无关:今天晚上十点,会发生什么?
身后的拉门传来响动。人走进来,拉上门,高大身影笼住了她。
时栎坐着没动。冷寂空气里的笑声还在继续,他在一旁的柜子上搭个边坐下,淡淡道:“留下来吃午饭吧。你爸去买菜了。”
时栎随口问:“吃完呢?还去哪儿?”
身旁的人望着她安静少顷,最后答:“下午不出去,回去休息。”
时栎没有异议。
对方又开口:“上次的事情我让人处理过了。他老了,人固执,耳朵又软,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你也别为了这些事情跟他赌气了。”
时栎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我刚才去你的房间拿东西,里面还跟以前时候一样。”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小时候的照片摆在外面,可能是你爸这两天拿出来看的。”
凳子上的人一脸漠然。封岭无声看着她的侧脸,视线沿着修长的颈线向下,半晌,俯身伸出手,在她颈后轻轻撩了下,她下意识往后一躲,项链的绳子恰好勾到他的手指上。
时栎意外抬眼。他垂眸挑出来她领前的那个符筒吊坠,放在指尖捻了下:“这是当年我离开栩州前我们一起去求的,里面写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时栎怔了瞬:“你打开看过?”
“两个人还在一起的话是不能打开的。”他握着那条项链,问她,“现在要打开看一下吗?”
这个问题有些为难。时栎揣测着他的意思,抿了下唇,避重就轻:“这么久了,字迹应该都已经糊得看不清了吧。”
身侧的人望向她的视线幽深难测。片晌之后,他松开手,重新坐正:“可能吧。”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到上桌吃饭时也是时栎听着他们生疏着客套。午饭之后天晴了起来,两个人回到别墅,时栎怕晒,下了车后举着手挡太阳,封岭站到她身侧,步调也不动声色调整得与她一致。
进屋后时栎径直往卧室去。她难得早起一次,被下午的阳光一晒头都是昏的,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又粘又沉,以至于她浑然不知楼下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直至她落锁房门,才转身缓缓走进书房。
他靠在椅背上阖起眼睛,整个人陷在背着光的阴影里,手揉着太阳穴,眉目间隐隐现出痛苦忍耐之意。
片晌之后,他紧皱着眉睁眼,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攥在手心里半天,最终也没有打开。
楼上的人也还没睡着。
卧室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光线。时栎抓着毯子紧紧闭着眼睛,越是努力想要入睡就越是徒劳。
她忍不住自嘲自己的定力修为还是不够。早先决定要接近封总时她没有紧张,跟他花式秀演技的时候她也没有怯场,偷着翻他东西时她没有忐忑,唯独今天,从一早上醒过来开始,她就一直摆脱不了那股随着时间临近而越来越盛的不安感。
她抿着唇翻了个身,睡衣的每个褶皱里都是被她暗暗压住的焦躁。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下楼去贸然套封总的话,也不能去问付副队他们到底准备怎么应对。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等着一分一秒过去,等着十点钟的来临,等一个这些天以来未知的结果,或者依旧是没有结果。
时栎徐徐睁开眼睛。
她在一片深暗中怔然,过了很久,身侧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恍惚间宛若光源。
-
栩州,刑侦。
自打上次从栩州回来,周队长这几天过得异常忙碌充实。忙碌到他凌晨灰头土脸回家时砂糖在门前愣了几秒才敢试探接近,充实到他再无暇分一点神出来去思考纠结那些超自然领域的未解之谜。
他差一点儿就错误判断这宗荒谬也会没有例外地被时间冲淡,也差一点儿就自信以为自己仍旧能像往常一样冷静地率先放下,直到今早那场五个小时睡眠的最后五分钟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的场景在山间,森林、花丛、溪水,她穿着婚纱远远朝着他笑,漂亮得有种不真实感。他怔怔望了她半天,正要走过去时,她突然出声:「不要过来。」
他脚步顿住。她脸上的笑意未变,更显得出口的话诡异:「你走吧。快走。」
他愣了愣,急切想问她为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须臾之间,她身后的景象轰然倒塌,树木与鲜花不再,只余万丈悬崖。
她轻飘飘地下坠,他拼了命地往前跑,却怎么也到不了悬崖的边缘。
这个梦萦绕在周觐川脑袋里一白天,到下午吃饭时付朗看不过去了,拿胳膊肘杵杵他:“哥,想谁呢?”
周队长太过走神儿,以至于都没注意到他的措辞:“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害,梦都是反的。说出来我帮你解解?”
周觐川若有所思咬着嘴里的香菇,默默琢磨着,要是反过来的话,掉进悬崖里的是他,那还是不怎么样啊。
饭后他躲进一间小会议室里抽烟。门关严实后,他走到窗前望着天出了半支烟的神,拿出来手机,找出了她的号码。
电话很快通了。她那边很安静,熟悉的慵懒声线透过听筒传过来,像是刚刚午睡醒来。
“喂?”
他握着手机一时沉默。许是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听到她声音的一瞬他恍惚觉得隔世。
她还是从前刚认识时的那副腔调,仿佛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说话?是打错电话了吗?”
“不是。”他低声开口,顿了顿,“你在干什么?”
“我啊……”她声音懒洋洋的,像猫一样,“我在剧组呢。”
“怎么这么安静?”
“在休息室,刚吃完饭。”她娴熟调侃,“干嘛?你要过来探班?”
半天也没有回应。
时栎慢条斯理折着枕套的一角,又安静片晌,对方郑重道:“过两天我们见一面吧。”
她手上动作慢了半拍,明知故问:“见面干什么?”
“再聊一下上次你说的事。”
时栎听言靠在枕头上无声笑了起来。她知道要让周队长承认接受她的身份太不容易,但他话里间隐含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她眯起眼盯着窗帘缝隙里透出来的一小束光亮,觉得从这一刻开始才算晴天。
“你这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自证吗周队长?那我可得好好把握。”她翻身蜷进毯子里,笑意始终挂在唇边,“过两天是哪天?”
他的声音也轻下来,她的表情却跟着他的话凝住:“明天再定吧。”
“好。”片刻后,她低声应道,“你今天——”
电话那边等了等,问她:“什么?”
时栎攥紧了手机。
她恍惚间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他说他的工作有危险性,未来某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三年后,十年后,他受伤了,残疾了,或者牺牲了——
她突然明白了他所担忧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危险,他担忧的是他身边的人要与他共同承担这份压力与结果。所以他提前把结果说到了最坏,让她自己慎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