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噩梦一样的回忆。
林惊羽偶尔会想到张小凡的状况,也不知道兄弟如今在何方,又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那是山长水远的事了。
于是林惊羽,只能够没日没夜地熬,直到精神力竭才能够睡上一觉。
睡梦中,会有龙首峰。
那个人,他叫了这么多年“师父”的人就这样叛出青云,龙首峰会有怎么样的遭遇?
大师兄会有多辛苦?
方超师兄是最不能忍受闲言碎语的。
这偌大的青云门,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从前从前风头无两、甚至盖过长门的龙首峰?
难熬。
林惊羽总觉得难熬。
以前在龙首峰上的尊师重道和兄友弟恭,现在想想,好几次都让他整颗心都揪在一起。无论苍松如何,至少,师兄们,师兄们都是真心待他。
而他,却在他们最需要帮扶的时候,转身离开。
“……戒律堂的执掌权,齐师弟已经重新拿回去了,青云上下无一人不服,哪怕是朝阳、落霞二峰,谁也没有那个本事敢说一个‘不’字。如今的龙首峰,还是从前的龙首峰。齐师弟托我转告你,师弟们,都在等你回去。”
这些话,还是前几天萧逸才过来告诉他的。
等他回去……
林惊羽这般境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从祖师祠堂里出去。
那个扫地老人——
万、剑、一。
林惊羽有多厌恶这个名字,其程度大概跟从前厌恶魔教的心理是一样。
万剑一,是他这荒唐可笑的人生的源头。
没想到他活着。
真的没有想到他还活着。
“今日我便与你做下一个约定,只要你能打败我,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或者你想要我的命,你也可以取走。但你必须打败我,以压倒性的胜利。”
打败他。
刚到这里的林惊羽,连斩龙剑都握不起来,何谈打败一个人,那个人,还是这天下一等一的高手。
他被困在这里,不过是一座祠堂,连出去都成了奢侈。
他做什么都不成。
林惊羽什么都做不成,或者说,他什么都不想做了。
空有一身上清境的青云功法,他却忘了怎么使,他不知道要怎么使出太极玄清道,不知道所谓的真诀和招式。
斩龙剑依然没有出现在他的手上,如同睡着了一般,静静地被搁在青云历代祖师的牌位前,流淌着似秋水般的光芒。
那一幕。
李鲤举剑穿心的那一幕。
林惊羽觉得他穷尽一身都忘不了那一瞬间回头看到的场景。
有些疼痛,好像是能够感同身受。
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疼痛,是心脏被穿透的疼痛,是心脏被撕裂的疼痛,是心脏剧烈地收缩抽搐的疼痛。
美丽苍白的女子,莲裙衣裳被鲜血浸润,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他,那一眼眼的,竟让他认为,原来这一生,是这样的短暂。
林惊羽挪不动步伐。
他动不了。
眼睁睁地看着她摇摇的身体被那么多人接住,可是这中间,没有他。
痛到全身麻木是什么样,便是呼吸,都刺痛到没有知觉了。
“留……下……”
留……下……
通天峰这么多人,哪怕是离李鲤最近的文敏、田灵儿等人,都不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有他知道,他居然能够分辨得清楚。
美人如鸿,嘴角扬起的弧度,昳丽无方,她在笑,她冲着他笑。
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内一点一点流走。
他知道,是生命力。
是李鲤的生命,也是他的生命。
林惊羽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次喜欢。
他对自己发过誓。
在东海的那个夜晚,她完完全全将她自己交到他手上,那个时候他便发誓,这一生一世,他都要对她好,绝不相负。
不是因为要了她,不是为了什么纲常的责任,而是因为——
爱。
林惊羽爱李鲤,深爱。
如果她没了。
那他此生,再无半点欢愉。
这一生,就到此为止了
直到她闭上了眼睛,直到她闭上了眼睛,林惊羽发了疯一样地冲向她。
耳边乱糟糟的。
有很多人的说话声,劝慰的,阻止的,责骂的。
他什么都听不见。
李鲤不看他了。
她不对他笑了。
无论怎么喊她的名字,她再也没有反应了。
林惊羽终于意识到,她要死了,她要活不下去了。
斩龙剑,就这么插在她的胸膛里,是左胸,那一处位置,是心脏。
“留下……我留下……阿鲤……”
“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你看我一眼,你睁开眼睛好不好?”
“我错了,阿鲤,我不走了,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了……”
“你活着,我求你了!”
我听你的话,我听你的话留下。
所以你也听我的话,不要死,别死。
林惊羽所记着的,他很少哭。
从小就要强,他很少哭。
可是那一天,他不顾一切人的阻挠,身上留下了那么多小竹峰师姐妹不留余力的攻击,包括水月哀恸之下打出了一掌,最终抱住了李鲤。
抱着她。
他哭得像是一个孩子。
呼吸也没有了。
脉搏没有了。
她的心脏被九天神兵穿透。
李鲤要怎么活,她要怎么活!
那几乎是没有办法想象的绝望。
“掌门师伯……掌门师伯我错了,我不该跟你顶撞,我错了,求你救救她,救救阿鲤……”
“水月师叔,曾师伯,田师伯……我求求你们,你们救救她,我留下来,我不走了……”
“我成为万剑一,我守护青云,我替青云征战!”
“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我本分地当替代品,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她……”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近乎是痛哭流涕的狼狈,抛却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有一种被称之为崩溃的情绪,肆意地将他吞没。
林惊羽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求饶的话。
他只想让她活。
他做什么都愿意。
“拔剑!”
“拔剑,让你拔剑!”
“不想让她死就先拔剑!”
“斩龙剑煞气太重……”
李鲤心脏处的鲜血溅了他一脸,和着他的眼泪。
林惊羽不知道自己的手有没有抖。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斩龙是不是排斥他。
拔剑而出的那一刹那,心脏像是被斩龙剑的剑芒瞬间绞成了碎末,而李鲤,没有反应。
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林惊羽感觉不到疼痛,山风吹着满地冰冷冷的尸体,一阵阵的寒冷在他身体里如炸开了一般,四肢也开始冰凉,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脑子和胸口沉闷得翻腾欲呕。
眼前漆黑。
“哐啷——”
斩龙剑滑落,像是突然间失去了灵气,与同样安寂的花刺一起,就这样看着,看着这人世间,切身体会着,这人世间有一个词,叫做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
对天下有情人来说,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但是对林惊羽来说,只要不是死别,再难以忍受的生离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活着。
他最终还是没能知道李鲤救治的后况。
而在祖师祠堂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那个女孩子,她活着。”
在此后的日日夜夜,陪伴林惊羽的,一块丝帕,一颗红珊瑚宝石。
那大概是他仅剩的安慰。
“你该拿起斩龙剑。”
“你赢过我,你就能出去了。”
“她一直被封印着,在幻月洞府里。”
“……昨日,水月已经把她带回小竹峰了,身体损伤太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但至少,命是保住了。”
“林惊羽,你该知道,这么多人耗费了大半生的修为救一个人,水月护犊情深,可其他人,都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
林惊羽并不太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他扫地。
他点灯。
他擦拭陈设。
他会想念张小凡,想念齐昊,想念李鲤,想念很多与他关系亲近的人。
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太长了,这期间,王二叔也去世离开了。
林惊羽有考虑过重新拿起斩龙剑。
一旦产生这样的念头,行动就是迟早的事。
他想出去。
他想见小凡,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想见齐昊,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相见李鲤,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更想去把苍松找回来,当面问他一问,“在你心里,我真的是替代品吗?”
林惊羽有这样多的事情要去,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被困在这里。
万、剑、一。
是万剑一告诉他,“你要想做自己而没有我的影子,办法很简单,只要你比我强。只要你比我强,世人自然不会再记得万剑一,只知道林惊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