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是整个荣国府第一个预感到荣国府的最终归宿必是抄家落罪的,因为知晓得早,知晓得深,她的痛苦比别人更多,更深刻。别人还在醉生梦死的时候,探春已经感受到切肤之痛。
好在荣国府没有眼光长远之人,姑母却目光敏锐非常,她几次三番劝祖母南下养老,其实便是在劝祖母避祸。祖母被大伯夫妻两个气得病了一场后,祖母突然被姑母说通了,祖母决定南下养老。
探春敏觉的察觉到一线生机,说服的贾环一起到贾母面前请命南下伏侍祖母,祖母同意了。同时南下的还有惜春妹妹,让探春没想到的是二哥哥竟然没跟来。临行那日,姑母来送行,探春惊讶于父亲、母亲的迟钝,他们但凡还有一丝眼光,就该送了二哥哥同来,可惜,这样的大事上,没有她贾探春说话的余地。果然,南下的一行人都免了罪,留在京中的,便是没有做过坏事的二哥哥也落了个官奴之身。
到了南边之后,有姑母托的人家照顾,倒没有人上门罗叱找茬,虽然祖母幼孙老的老,小的小的,日子比之在荣国府自在多了。没多久,探春就接到姑母来的信,说南安太妃认了史湘云做义女,送到海外和亲去了。
看心那日探春出神了好半日,还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碗。贾母因而还说:“三丫头素日是个稳重的,今日怎么毛手毛脚的。”
探春尴尬的笑一下,没有说话。在姑母一家回京之前,王夫人从不带她出门应酬,姑母一家回京之后,也是姑母或者黛玉姐姐给自己下了帖子,自己才有机会外出。便是这样,有人打探自己定亲不曾,王夫人也从来都是以自己还小为由推掉。当时探春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自己之于王夫人,不过是一颗可有可无的筹码,如果自己不曾和祖母一起南下,这次和亲的郡主不知是自己还是湘云。
再后来,贾家果然落罪了,堂堂荣国府瓦解冰消,探春以为自己会很难过,奇怪的时,她真正接到姑母的信的时候,很平静。不但她自己平静,连老祖宗都很平静。便是环儿、惜春也都是平静的,也许不独自己,连祖母和环儿、惜春都是早有预感的。
许是看在林姑父面上,许是看在琏大哥面上,许是兼而有之,新帝没有问宁荣二府南边一行人的罪,自己一行人都没有入奴籍。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探春以为自己就在金陵住宅之中抚养好环儿,照顾好祖母,将来祖母百年之后,环儿有了能力,能够抚养自己这个姐姐就好了。不想自己还有嫁人的一天,还是嫁给书香门第,官宦之后。探春心想,自己是幸运的。
出嫁的路上,探春在花轿上想了一路,直到喜娘牵着自己的手下了花轿。洞房花烛时,探春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唇红齿白,典型的江南书生样子,俊美中带着几分儒雅,几分文质彬彬,探春见了,含羞带怯中,带着十二分的满意,杜公子竟比自己想象的更好些。
杜公子名唤杜远,他自从见了贾环姐姐那一手漂亮的字,又见贾环相貌极好,心想探春只要和弟弟一般样貌,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一个能够操持一个只有祖母幼孙的家井井有条的,一个能写一笔好字的姑娘,如果还有一副好样貌,他早已觉得难得了。如今见了大红盖头下面的苗条的人儿,竟比自己想象中的她还要美上十分,杜远一呆,庆幸在贾家第一次拒亲的时候,自己坚持要娶那位写得一手好字的姑娘。
婚后探春和杜远琴瑟和谐,时常在一起吟诗作对,挥毫作书,探春很珍惜眼前的悠闲时光。在四王八公许多家族摧枯拉朽式的败落中,探春的目光越发锐利。
她以前傲于才情,早有“我若是个男儿,出得去,我早走了,立一番事业,自有一番道理”的豪情壮志,但是闺阁之中的傲气本事终究是纸上谈兵。真正到了南方时候,自己亲自理家数年,远离纷争细细思量个豪门望族的瓦解冰消,探春的见识又变了。探春突然懂得了藏愚守拙,进了杜家,并不露锋芒,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杜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睦,杜远是二房的独子,杜家另有长房。在杜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杜家长房和二房尚且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杜老太爷去世之后,却难免相互有所算计。
探春将将出了贾母的孝期,杜老太爷就去世了,孙子辈的先出孝期,出了孝期之后,长房嫂子手底下的丫鬟婆子就偶尔说些指桑骂槐的话:什么罪官之后不详之身,带累死了老太爷什么的。
在说亲的时候,贾敏和武夫人就替探春打听清楚了杜家的情况,探春听了贾环说杜远是个上进的,模样气度也不错,又是家世清白的人家,便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自己父母落罪,又是庶出,虽然自己逃过一劫,但是找着杜远这样的人已经是极好了。她能在荣国府王夫人手底下过活,房里奴仆不敢欺她,她自然不怕杜家长房。且杜家二房只杜远一个嫡子,另有两位大姑子都是出嫁的,没有妯娌纷争,她越发满意,因而杜家提亲,探春略一思虑就应了。
杜老太爷也是个眼光长远的,敏锐的感知道了朝堂局势风云变幻,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其眼力由此可见一斑。他之所以作主取中探春,一来自然看中探春有林如海、贾琏这两门亲戚。二来,也是看中二房人丁单薄,只有杜远一个独苗,自然要娶个能干的,方不至于受长房的气。且长孙之妻进门之后,渐渐暴露一些盛气凌人的习气,寻个太本分的幺孙媳妇,只怕二房一门要吃大亏。
要说杜家并非以前的荣国府那样长幼不分,罔顾人伦的人家,杜家二老爷并没有争夺家产的心思。但是杜老太爷在京中时,也做到了二品大员,当时杜家长孙说亲的时候,谁不以为杜老太爷要青云直上,直奔一品乃至入阁拜相?因而杜家长孙杜运说的是一门高门好亲。
杜运之妻奔着凤冠霞帔而来,没想到进门不久杜老太爷就告老还乡,心中本就一段意难平。如今见了探春夫妻两个琴瑟和谐,杜远满心满眼只有探春一个,连房中丫鬟讨好他多说几句话他都嫌烦,可是自家夫君房里却有两个妖精一样的姬妾。杜运之妻心想:自己堂堂二品大员家中嫡女,探春一个落罪五品官员的庶女,凭什么她反而比自己过得自在些?又见探春进门之后老实本分,哪里又半分外界传言的精明厉害样子?因而杜运媳妇渐渐不将探春放在眼里。
杜老太爷活着时,双方尚且留着体面。如今大房里的嫂子刚出孝期,身边下人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侍书气不过,说道:“以前奶奶何等有本事,咱们府里头那许多一双势力眼的主子下人,哪一个敢这样在背后嚼奶奶的舌?我说奶奶如今也太好性儿了些。”
探春笑道:“你这丫头,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谁嚼舌自有谁家的奶奶管去,又不是我房里丫头嚼舌,你在我面前嘀咕什么?”
侍书听了探春这话,恨不得跺脚上去将自家姑娘摇醒了,怎么如今玫瑰花儿三姑娘出阁后倒比之前的二姑娘还绵软可欺些?侍书只管着急,却没注意探春正拿余光看屋里几个丫鬟婆子的反应。
果然没几日,杜运媳妇就越发觉得探春绵软可欺,不将探春瞧在眼里。杜家二老爷夫妻是对老好人,也是觉得长房该当继承家业,不争不抢的,加之二房人丁不旺,大房越发欺到二房头上了。如今听闻二房娶了个背后有靠山的媳妇,传言那样厉害,没想到竟是个面人儿性子,任人拿捏。
长房婆媳暗自窃喜,老太爷仙逝后,这样的二房还不被自己吃干抹净?但是,大太太又隐隐觉得:这要说这杜远媳妇当真一点本事也没有,也不尽然,据说这杜远媳妇将她自己的嫁妆打点得极好,进项不菲。
原来探春心思活络,贾环也锻炼出一些采买的眼光和本事。姐弟两个南来之后,除了用贾母的梯己度日之外,观察一年半载之后,就将贾敏给的梯己投出去买了产业,那时候姐弟就有进项了,后来还将惜春的私房钱也替她买了个小铺子。
后来贾母将梯己分作五份,宝玉、探春、惜春、贾环各一份,元春那份悄悄给了宝钗。探春带着自己这份出嫁,加上贾敏、武夫人、黛玉等人添的妆,她嫁妆颇丰厚。探春过门之后也将这些嫁妆投了出去,进项也是不少。本来这事瞒得严严实实的,不知此刻怎生让长房知晓了。
在杜家大太太房中,大太太遣散了下人对杜运媳妇说:“我就说,怎么杜远媳妇那样一问摇头三不知呢,忍辱负重的任咱们打压,原来是在闷声发财。她倒是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
杜运媳妇说:“可惜她到底是还是太年轻,哪里是太太的对手。若不是背靠林家,她哪来那么好的货源白让她赚这么多的利钱。”
大太太冷哼一声说:“咱们没有发现她的底细也就罢了,如今发现了,咱们就不能将她手上的生意夺过来么?”
杜运媳妇疑惑的看着大太太说:“还请太太示下。”
大太太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半晌才说:“商人重利,她手上的货源成色那样好,价格那样低,人家给她供货的商家能有几分的利?咱们多许上一分已是不少,只怕就能夺过来了,不然多许二分仍是厚利。咱们两人的嫁妆里头都有铺子,咱们将她手上的供货商夺过来放咱们铺子里卖,岂不是比咱们铺子里现下的货品收益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