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黑白之二
源冬柿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被狰狞蛇牙刺穿的剧痛,她紧紧闭着眼,双手垂在身边紧紧攥着,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在被八岐大蛇吞入蛇腹之前,晴明的那个眼神。
也许见惯了晴明气定神闲的模样,忽然看见他失措起来,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惊讶的,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大阴阳师,那是名满平安京无所不能的安倍晴明。那本该是一个属于传说中的人物,却因为她,成了满身人间烟火的俗人。
你会为此而窃喜吗?
源冬柿呼出一口气,只觉得紧闭的眼眶也变得些微灼热起来。
不,她觉得胸口处像是被利爪撕开一般的疼痛。
源冬柿只觉得眼眶周围的灼热似乎已经燃烧到了顶点,凝结成了液体,自她眼角滑下,她想伸手拭去,却已经有人用温热的手指替她轻轻拭去,她愣了愣,缓缓睁开了眼,朦胧的光亮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忽地就冒了出来,她连忙用手臂捂住眼睛,然后便听见一个极为温柔的女声说道:“怎么哭了呢?”
那人轻轻握住源冬柿的手腕,将手臂从她眼睛上拿下来,用自己的指背轻轻地为她拭净她脸颊上的泪水,她缓缓睁开眼,被泪水晕染得一片模糊的视野之中,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女人的侧影,纤细而优雅,却又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为什么哭呢?”那个女人问道。
“因为……”源冬柿有些迟缓地吐出两个字,此时她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那个女人的侧影也明朗了起来,她先是看见了那女人如瀑一般的黑色长发,与身上白色的单衣,单衣上没有任何花纹,白得如同新月被捣上千万遍,褪尽杂色之后所剩的纯粹,她长长的黑发披在白衣之上,一黑一白,鲜明得刺眼。而源冬柿的话语,则在那个女人转过头来看向她时,顿住了。
那是一张很美丽的脸,肤色是与衣色相近的白,鼻梁高挺,嘴唇轻薄,弯弯的眼角,与一双金色的宛若兽类一般的眼睛。
她长得与晴明很像,那双眼睛更是与黑晴明一模一样,然而野兽般的金瞳之中,却漾着融融暖意,仿佛三月天暖阳照射之下的春水。
源冬柿愣怔着,似乎猜出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
那女人笑了笑,眼角翘起,像是一只狐狸。
“你是……”源冬柿迟疑着,在女人越来越深的笑意中,还是吐出了那个名字,“白狐葛叶。”
那女人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来,从她刘海之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颇有些安抚之意。
而源冬柿则已经是极为震惊了。
这个女人是葛叶,狐妖葛叶,也就是晴明的母亲。
那么这里是……
她睁大了眼睛,望向四周,却之间一片青翠欲滴的绿,仿佛是在初春时节,天色是最浅的蓝,几朵薄云点缀其间,风中带暖,林中此起彼伏的鸟雀叽喳,分外悦耳。阳光自树冠缝隙洒在源冬柿的面颊上,在葛叶黑亮的发梢轻晃,映得她本该看上去残忍冷漠的金瞳一片暖意。
这里是……
“信太森林?”源冬柿有些不可置信。
而葛叶则点点头:“这里是信太森林。”
“可是……”那几乎将整片信太森林吞噬其中的熊熊大火仿佛还在身躯之上贪婪的舔舐shi着,源冬柿还能回想起火舌吞没自己时的痛苦,她双手紧紧攥起,只能攥住那些尚还沾着露水的青草,“可是信太森林二十年前就……连我也……”
她话语顿了顿,仿佛这安宁而祥和的信太森林随时都会烧起漫天大火,将她重重包围,那烧灼感会脚尖蔓延而起,吞没她全身。
风拂过森林,耳边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树叶娑娑声,带起了她鬓角的碎发,发梢粘在她还未干的泪痕上,与她轻轻颤抖的睫毛纠缠在了一起。
葛叶笑着,将一个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光泽的东西递到她眼前,她侧头看去,却见葛叶的掌心中,躺着一只蓝紫色蝴蝶的发饰,蝶翅轻颤,仿佛下一刻便会拍打着翅膀飞起来。
她愣了愣,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枚青行灯所赠的发饰,已经不见了。
“这枚发饰,是当年益材赠与我的。”葛叶柔声说着,“他道,朝着蝶飞去的方向,便寻着了我的踪迹。”
“我离开之后,将它留给了晴明。”
这枚发饰……是晴明的?
可为什么,会在青行灯手上?
源冬柿看向那只蝴蝶发饰,自蝶翅之间,看见了葛叶微微上翘的眼角,她金色的眼中满是温柔,仿佛已经沉溺于多年前的回忆。她一抖手腕,那蝴蝶竟仿佛得了什么助力,用力一拍翅膀,从她掌中振翅而起。
源冬柿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只蝴蝶飞往高空,正压抑间,却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侧头看去,葛叶脸上带着笑,长长的头发飘在空中,发梢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让她感觉到了极为轻微的痒,她随着葛叶从草地之上腾空跃起,随着那只蝴蝶,踏着虚无的空气,慢慢升上了半空中。
朝着蝶飞去的方向,便寻到了你的踪迹。
她随着蝴蝶,踏过信太森林树冠之上,脚下便是娑娑作响的树叶,头上是三月的暖阳,身侧是轻轻缠绕着的和煦的春风。
忽然间,面上的风变得有些灼热而干燥,她眼中的翠绿逐渐被火一般的红色所侵蚀,她前行的脚步一顿,往后一看,已不见葛叶的踪迹,只有满目的红色,那只蓝紫色的蝴蝶在前方盘旋,她站在原地略一犹豫,便又朝着那只蝴蝶走了几步,这时,她耳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冬柿!源冬柿!”
那片红色被一道亮光劈开,她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人群的嘈杂声,有呼喊,有哭叫,还伴着隐隐的警笛声,她仿佛置身于人群中,被身侧来来往往的人撞来撞去,等她再睁眼,却只看见一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楼。
熟悉,是因为这栋楼她已经住了将近四年,连哪一个阳台上晒的被子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都一清二楚;陌生,则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栋楼被大火所吞噬,满目焦黑,连楼旁活了好几十年的老槐树,也都被烧焦了一半。
火警已经在楼下拉了黄色警戒线,消防员抱着高压水枪往还在冒着火舌的窗户喷水,时不时还有消防员背着被烧伤的学生从楼里跑出来,学生们站在警戒线外喊着还未出来的相熟的同学的名字,校领导站在最前方拿着扩音器让学生们离开危险地带,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甚至有人已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源冬柿站在人群中,却似乎并没有人能看得见她,在撞到她之后,都是捂着被撞到的部位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有些木然地望着这一切,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女生喊道:“还有!还有人没有被救出来!”
她抬起头,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身形瘦高的短发女孩,她拉着一个消防员的手,急切道:“日语班的源冬柿,她还没有出来!她还在里面,没有被救出来!”
那个消防员一脸不忍地看着她,最终道:“这栋楼里的人和……已经全部被移出来了。”
他少了两个字没有说,然而源冬柿也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她看着两个消防员抬着一个担架从已经面目全非的宿舍楼大门走了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布,然而白布隆起的部分,却干瘦而矮小。
她侧过头,看向那棵被烧焦的老树之上斑驳的天空。
“不、不是……源冬柿明明个子很高……”
“这位同学,被烧焦的……是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
短发女孩沉默片刻,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夹杂在哭闹的人群中,模糊而又普通,然而源冬柿却听得异常清晰。
那场大火,被火烧焦的,只有她,与这棵宿舍旁的老树。
她是有些高兴的,没有人再承受她所承受的痛苦。
却也有些难过,放了会长一回鸽子,吃不成防空洞火锅了,以后……大概也要一直欠下去了。
一只蓝紫色的蝴蝶从被烧焦的老槐树枝桠间翩翩飞下,缓缓飞到了她身侧,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擦过她的耳廓,飞向她的身后,她转过身,逆着人群,朝着蝴蝶走去,那火一般的红色自她身后如潮水一般蔓延而来,将嘈杂的人群掩盖在外,将她包裹在内。
她随着蝴蝶,徐徐走着,然后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喊道:“母亲大人!”
那道光亮又缓缓在她身前炸开,她眯了眯眼睛,然后听见木屐在石子小路上快速跑动的声音,夏日喧嚣的蝉鸣钻入耳膜,让她脑中一片嗡嗡之音,她再睁开眼,看见一个梳着总角髻,身着若草色直衣的男童正踩着木屐从石子小路的那一头狂霸而来,他步履还很不稳,跑了没几步,便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
而小路这边,是一个一头黑发,一身白衣的女子。她听见响动,脚步缓了缓,肩头微颤,可最终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男童趴在地上,并没有哭,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母亲大人。”
白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童子丸,母亲走了,若是想母亲了,可以来黑夜山下的信太森林,但是母亲再也不能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