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用手撑着上半身,勉强坐起身来,才发现,她此时身处于一个洞窟之中,然而洞窟中并不潮湿,干燥而温暖,身下也垫了厚厚的茅草,十分柔软。
她站起身来,用手撑着嶙峋的石壁,缓缓地往洞口走去,离洞口越近,那束光便越加刺眼,然而差点在风雪交加的深夜中冻僵的她,对于光却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卖出洞口时,那光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她忍不住伸手挡在了眼前,待眼睛适应了之后,再去看前方,身体却猛地一抖。
她之前看见洞口的石壁上都有焦痕,四处都是被大火烧后的痕迹,便知道此处曾被二十年前的大火席卷过,想到前一夜隐约看见的如同狰狞鬼爪的丛林,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然而这刺眼的光亮过去之后,映入眼前的,确实一片充满生机的绿。
山坡上却已是荫绿一片,那些失去了枝叶看上去分外孤单的树干上也爬满了绿幽幽的青苔,茂密的草丛中飞了些蝴蝶,她甚至能看见在布满了青苔的树干间跳跃的毛绒绒的松鼠。
源冬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时,她觉得自己又穿越了。
明明前夜还是风雪交加,怎么一夜过去,就好像已经到了春天。
她有些恍惚,一手扶着洞口的石壁,踏上了松软的草地,蝴蝶从她指间绕了几圈,然后又隐入草丛之间,一阵带着暖意的风吹起她垂在肩头的发,她几乎忘记了前一夜的使她濒死的严寒。
“这里是一目连大人的住所。”
一个清脆的年少声响起。
源冬柿扭过头去,却见另一边草丛中缓缓走来一个白发少年,他面貌极为清秀可爱,额角却伸出了两只巨大的雄鹿一般的犄角,双眼是如同这春日草地一般的碧色,手中还握着一只棕色的木制鼓槌,腰间系着一只缠着红色丝绦的小鼓。
而直到他走近了,源冬柿才看见他的下半身,竟然是梅花鹿。
少年走到源冬柿身边,扭头看向远处,道,“只是一目连大人住所之外,仍旧是凛冽的冬寒。”
第62章 风雪之六
这里是一目连的住所。
一阵暖风吹来,带着清新的春草香味,以及悦耳的鸟鸣。
这里的一切,都是受曾经的风神,现在的妖怪,一目连,所护佑着的。
源冬柿随着鹿身少年踏入草地之中,这里的草生得不算高,只堪堪没过她的脚背,阳光柔和,洒在身上只感觉到恰到好处的暖意,风带着春草清新围绕身周,又缠着她的发梢玩耍,最后吹向了远方,她抬头往前方望去,大朵大朵的云自天际线缓缓飘来,优雅闲适,仿佛从未染过俗世烟尘。
鹿身少年走在前方,他身姿轻灵而矫健,不过大概是估计源冬柿刚刚自四肢冻僵中恢复过来,行动稍慢,所以他走得并不快,走一会儿,便停下来,回过头望向源冬柿。
他相貌生的极好,眼睛碧绿,却不让人感到深邃,而如同初春新绿,带着方才萌芽的生机,让人一看便生亲近之心。几只白色的蝴蝶拍着翅膀飞至他的鹿角上,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晃了晃脑袋。
“黑夜山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人类了。”少年说着,眼中带着些好奇。
源冬柿笑笑:“我其实也不是自愿来的呀。”
她伸了伸懒腰,扭头去往身侧,她脚边是一棵被拦腰折断的树,树干并不粗壮,树切面并不整齐,应该不是被斧头砍断的,这孤零零的树桩参差不齐的断面上,覆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菌类,她眼尖,看见了青苔之间一点陈旧的红色,应当是一条红线,再弯腰下去,循着这根红线,看见了挂在树桩上的御守。
她伸手捧起那个御守,御守的布料并不精细,似乎在此挂了许久,原本鲜艳的朱红色,也已经脱了色,泛起了斑驳的红痕,边角有些破碎,似乎是烧焦的痕迹,但是中间的那个“风”字,却仍清晰。
“这个是……”源冬柿喃喃道。
“许多年前,在此地的天津神社的御守。”少年答道。
“天津神社啊。”源冬柿点点头,“供奉的,是操控风的天津神吧。”
“对呀。”鹿身少年歪了歪脑袋,“不过也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那看来小鹿还很年轻啊。”源冬柿笑笑,她放下那个陈旧的御守,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衣衫的折痕。
少年眨了眨眼睛:“欸?你知道我的名字呀。”
源冬柿也跟着眨了眨眼睛:“我猜的。”她耸了耸肩,拍了拍少年圆滚滚的鹿屁股,少年脸一红,立马朝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她脸上笑意更浓,“如果你的身体是牛的话,我估计就会叫你小牛了。”
少年:“……”
她缓步走到少年身边,道:“鉴于你是雄性,所以我猜,你的全名,应当是叫小鹿男。”
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源冬柿叹了口气:“看来我又猜对了,啊,人生真是寂寞。”
“你好厉害呀。”小鹿男满脸惊讶,小尾巴不自觉地晃动,“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源冬柿眯着眼睛笑:“你猜。”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愣了愣,然后有点沮丧地说:“猜不到。”他的鹿耳朵也耷拉着,蝴蝶自他角上飞到他耳朵尖,他抖了抖耳朵,蝴蝶并不气馁,又扑着翅膀飞了过去,这回他就没有抖耳朵了。
源冬柿看着小鹿男沮丧的样子,只觉得一时间心情大好,她笑了笑:“你可以去问问一目连大人,他应该猜得出。”
小鹿男被她提醒,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挥了挥手中的小鼓槌,兴奋道:“对啊,我可以去找一目连大人!”
说着,他四蹄发力,便在草地中奔跑起来。
源冬柿笑着看着他发蹄狂奔,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她在日本游学期间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见到的鹿,奈良的鹿出了名的流氓,她当时手中拿着鹿饼被一群雄鹿追了两条街,被舔了一手的鹿口水,再看千年前的小鹿男,她心中只有感叹,不仅古人淳朴,鹿也是这样的。
在小鹿男消失在她视野中前,她也迈开了步子,朝小鹿男的方向走去。
好在小鹿男并没有跑多远,源冬柿走不久,便看见对面一座山,山上的树低矮而细弱,估计都是在二十年前的大火之后长起来的,还都很年轻,少了树荫遮蔽,她一眼就看见了树丛之间一条狭窄的石阶,小鹿男正在石阶前徘徊,看见她后朝她挥了挥手中的小鼓槌。
源冬柿缓步走到小鹿男身边,抬眼往石阶上看去,好在山也不高,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些低矮树冠之间隐隐的朱红色鸟居。
那里是神社?
“这里就是原来的天津神社了。”小鹿男说道,“一目连大人平时没事都会到这里来。”
源冬柿有些奇怪:“二十年前信太森林的大火,没有波及天津神社吗?”
“已经全被烧掉了。”小鹿男伸手指向树冠之间朱红色鸟居一角,“只剩下了一个鸟居。”
小鹿男上石阶,便不如在草地上那般轻灵敏捷了,石阶狭窄而陡峭,他前后蹄并用,爬得有些辛苦。
他一边爬,一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我记忆中父母都是死在了人类手中。”
他虽然这样说着,语气中却完全没有对于他口中的“人类”的怨恨,依然是清脆悦耳的少年音,微微上扬富有朝气的语调。
“父母临死前告诉我,一定要去到一个人类不曾涉及的地方,然后我听说黑夜山中只有妖怪,便辗转迁徙至此。”小鹿男抬头,望了望已经不远的朱红色鸟居,“不过我刚到黑夜山脚下没多久,就遭遇了那场大火。”
源冬柿转过头看向他。
他眼中仍无悲愤,只带了些许伤感:“那是一片非常美丽的森林,有各种各样的生灵,我每天早上伴着鸟鸣声醒来,再穿过森林,去山脚下的瀑布喝水,那时候我就见过一目连大人了,那时候他已经只有一只眼睛了,身边伴着一条红色的龙,生活在林中那个已经没有任何香火的神社。”
几声鸟鸣在低矮而年轻的树林中回响,树底下偶尔蹿出几只毛绒绒的松鼠。
源冬柿停下脚步,扭头去看那已经近在咫尺的鸟居。
“我听生活在林中几百年的前辈们说,原来的信太森林附近生活着很多山民,他们虔诚地信奉着天津神社的天津神,而天津神也确实护佑着他们不被黑夜山中的妖怪所扰,直到人类天皇迁都平安京,在信太森林设下禁制,附近的山民们也渐渐遗忘了林中的天津神,后来大家觉得平安京更为繁华,也纷纷搬走了,天津神社再也没有迎来前来祈愿的信徒。”
小鹿男喘了口气,道:“他们说,天津神社曾经很是壮丽,大火之前,我见到的是几座褪了色的腐朽的建筑,而如今,也只剩下了这座鸟居。”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了鸟居之下。
这里确实只剩下了一座鸟居,朱漆斑驳,满是时光凿痕,而鸟居之后,一片荒芜。
源冬柿轻轻地扶着鸟居,鸟居柱子上的朱漆便纷纷脱落,掉落在地,她朝前迈了一步,想传过鸟居,然而眼前景色色泽忽地一变,她还没有仔细看去,便被一股寒风吹得一阵颤栗,而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平淡的声音:“结界之外是雪女的制造的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