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冬柿咳了两声,道:“妖琴师,这位是童男,是晴明的式神。童男,这位是……”
她话还未说完,童男便歪了歪脑袋,道:“这位便是冬柿大人的式神,妖琴师吗?”
源冬柿点头。
“原来便是被冬柿大人当作老祖宗一般供起来,不让她睡觉,她便不睡觉,让她学琴,她就学琴,还迫使她学会了整支《胡笳十八拍》的妖琴师啊。”童男道,声音一如平常般沉稳,然而源冬柿还是从中听出来几分崇拜之意。
源冬柿:“……”
妖琴师微微侧过头看她,寒冽双眸微微眯了眯。
源冬柿干咳两声,生硬地扭转话题,道:“今日要学什么新曲子吗?”
妖琴师收回视线,纤长白嫩如同春葱一般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个音,道:“今日,我不逼你。”
源冬柿咳了不止两声。
凭她的理解,妖琴师这家伙应当是生气了。
童男则在一旁道:“看来连降大雪,冬柿大人果然是病了呢,我这便向晴明大人捎回口信去。”
源冬柿及时拦住化为蓝鸟要冲出屋子的童男,揉了揉额角:“可别,我没生病,你雪里来雪里去的,可要比我还容易生病呢。”
她将童男拢在怀里,坐到了杌子边上,烛台下还放着她之前翻了一半的话本,这话本之前在京中各个贵族手上传阅,纸页上染了丝柏木、楠木、荼蘼、白檀等数种熏香,香味虽杂,但味道极淡,闻着倒不觉得心烦。
童男从她怀中飞出,站在了杌子上。
她一手摸了摸童男身上绚丽的羽毛,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符纸,符纸轻飘飘的,在烛光下隐约可见上面所画的身姿玲珑的女子。
“这是?”童男问道。
“我有些事情需要向她确认一下。”源冬柿沉声道。
她将符纸抛至半空中,笼在灯罩中的烛火微弱了下去,像是被风吹一般,飘忽不定起来。
童男所化身的蓝色小鸟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看着那张自半空中缓缓飘落的符纸,而自符纸落地的地方,则出现了一个披着山吹茶色单衣的长发女子。
那女子跪坐在地,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将她的脸笼在一片阴影之中,她柔声道:“冬柿大人。”
“近日还好吗。”源冬柿转过身子去看她,脸上还带着笑,“玉荻。”
玉荻应了一声,抬起了头,微弱烛光下可见,她黑亮的刘海下,是一张阴森可怖的骷髅脸。
童男拍了拍翅膀,道:“这不是橘信义家中的那具骷髅吗。”
源冬柿笑笑:“正是,你可以叫她玉荻。玉荻可温柔了,你饿的时候可以从她这里讨一些谷子吃。”
童男正色道:“冬柿大人,我是不吃谷物的。”
玉荻的肩膀轻轻抖动,似乎是正在笑,然而骷髅看不出表情,也不知道她脸上的笑是什么样子的。
“冬柿大人,请问有什么吩咐吗?”骷髅看不出表情,但声音却极为温柔,倒让人不觉得可怖了。
源冬柿叠指轻轻扣着杌子,道:“玉荻,之前橘信义曾说,他在绝境之中偶遇一位天神,得到帮助。”她想了想,那日她在橘信义屋中所见的那幅画,画上的确是大天狗没错,只不过当时未免打草惊蛇,她并未叫与大天狗熟识的博雅前来辨认,只是后来橘信义临死前所说的话,也确实佐证了她的猜想。
橘信义所说的绝境,应当就是发现玉荻身死,而得到的来自大天狗的帮助,便是得知以少女血肉奉养玉荻亡骨使她复活的方法。
只是,大天狗虽不算是什么良善之辈,也极为傲慢,但是却以大义为自身所奉行的准则,这么个阴毒的法子,真的是由他告诉橘信义的吗?
她这段时间想了许久,直到在青行灯梦境中,看见了那丝缠绕着晴明的黑气,才有了一些猜想。
她问道:“玉荻,你可知道,那个帮助橘信义的天神,是何人吗?”
玉荻似乎也是想了许久,道:“那时妾身只有一缕残识附在骨上,只记得是有个声音问道‘恨不恨’。”她顿了顿,才道,“那时妾身回答‘恨’,随后,那个声音的主人,便将信义大……橘信义,引了过来,然后带着橘信义与妾身,一同去了一个地方。”
源冬柿点了点,道:“那个地方,是叫黑夜山吧。”
玉荻点点头。
源冬柿靠在了杌子上,呼出了一口气。
妖琴师低头拨弦,走出一个略显高亢的音,而童男则是已经沉声问道:“黑夜山?便是如今异动,引起平安京连日大雪的黑夜山?”
源冬柿点头道:“应该就是那个黑夜山了。”
童男沉吟片刻,道:“今年夏天,晴明大人就卜算出黑夜山有异动,前去探查过,一无所获,只带回了神乐大人。”
源冬柿笑了一声,道:“我大概猜出来黑夜山里有什么东西了。”
她伸了伸懒腰,提着衣摆起了身,正打算揭开灯罩,挑一挑灯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风声,她扭头看去,只见风已经掀开了厚重的帷屏,卷着雪花吹进了屋内,一时冷风袭来,连带着刚揭起灯罩中的烛火都不安地飘忽起来。
“这风真是越吹越大了。”
她将灯罩又盖了回去,便准备去找个东西压住帷屏,然而刚走到屋前,便从风吹出的那道缝隙中,看见廊下灯光间闪过一个影子。
她皱了皱眉,掀开帷屏,走出了屋子,风吹得她头发纷乱,几根发丝被吹进她的眼睛里,她晃了晃头,将发丝拢至耳后,却只看见廊檐灯下出现了一只翅膀的影子。
她睁大了眼睛,只见那风吹得更加猛烈,卷着雪花拍打在她的身上,她朝后退了一步,那风却已经缠在了她的身周,将她往外拉去。
屋内的式神们已经听见了动静,童男拍打着翅膀当先从屋中飞出,遇风化为人形,一手抓住了源冬柿的一群,而骨女与妖琴师随后赶到,妖琴师望着地上的翅膀影子,眯了眯眼睛,手自琴弦上一扫,一声铿音带着巨大冲力朝着廊外袭去,而这时,风雪呼啸声中,传来了一个清冷倨傲的声音:“羽刃风暴。”
强力的风卷着锋利的羽刃,化解了妖琴师的琴音,带着浩荡气势,往这边袭来,廊檐上的灯笼剧烈摇晃,然后坠落在了回廊地板上,灯光通明的回廊瞬间一片黑暗,廊柱不看风力摧残,发出低哑的呻吟,拦腰这段,屋檐猛地塌了半截。
源冬柿咬咬牙,将童男抱在怀中,背对着廊外,风卷刃刀刀划在她后背,屋檐一块碎木直直掉落,砸在她肩胛之间,她闷哼一声,喉间涌出一股甜腥,她咬牙忍住,然后将童男往骨女玉荻以及妖琴师那处一把推了过去。
而这时,那风似乎长了手,将她从塌陷的屋檐之中往外卷去。
“冬柿大人!”
一片黑暗与风雪呼啸间,她听见童男不再沉稳的声音。
她被风卷至半空,终于不再忍着,将喉头的血咳了出来。
此时,这个二条院的人听见声响,都朝这边围了过来,一时间黑漆漆的院内一片嘈杂,她还隐约听见紫姬的哭叫。
她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只隐约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小雪之间,飘落了一片带着亮光的黑色羽毛。
“冬柿!”
一个怀中抱着古琴的人远远追来,那熟悉的冷冽声音此时带了些罕见的焦急,源冬柿笑了笑,心里想到妖琴师这家伙可总算有些人烟味儿了,看来自己把他当祖宗一般供起来还是有些用的。
她又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将唇边的血迹擦掉,朝妖琴师喊道:“告诉晴明,我在黑夜山!”
隔得这么远,也不知道妖琴师听没听到。
这时,她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笑:“冬柿小姐果然是如传说中一般聪慧啊,居然知道我要将你带去黑夜山。”
源冬柿扭过头,只能隐约看见一双与夜同色的双翅,以及展翅而飞的白衣少年,她被风托着,此时倒是能看清少年浅金色的短发在风中纷飞,以及脸颊上那张狰狞的长鼻子鬼面。
她笑了一声,道:“如果我不是如传说中一般聪慧,大天狗大人,与您身后的黑晴明大人,也就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来劫走我了,对吗?”
带着面具的少年微微侧过头,这下源冬柿可以从面具眼部的孔中可以看见面具下那双略带讶色的浅蓝色眼睛。
源冬柿眯着眼,朝他笑了笑。
第59章 风雪之三
虽然身上套着繁复的单衣,然而在凛冬风雪中吹了一会儿,源冬柿就觉得那股寒意透过层层衣料与血肉,丝丝渗进骨中,寒意顺骨侵袭入脑补,眼前那些随着风乱舞的雪也变得模糊起来,大天狗黑色的翅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又在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显出形来。
她将脖子缩进了衣领之中,袖中的手掌攥成了拳头,用指甲狠狠地刺进进手掌小鱼际,以免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失去知觉。
尽管如此,她被风卷至黑夜山时,神智已经很模糊了。
只依稀记得眼前忽然多了几点朦胧的光,如同隔着窗纱窥见屋内暖融融的灯光,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要够住那点亮光,被指甲掐出血痕的手却只抓到冷冷的空气。
尽管脑中一片模糊,她还是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