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道:“与其住在西厢房,不如住在碧纱橱里。”
王夫人心有不甘,忙道:“碧纱橱原是女眷避让之处,又十分狭小,起居坐卧不方便,兼之宝玉现今住在里头,冷不防挪出来倒麻烦。”
贾母沉吟道:“那就住在暖阁里。”
王夫人忙又笑道:“东暖阁老太太住着,西边暖阁史大姑娘每常来了住惯了的,若大姑娘和朗哥儿住进来后史大姑娘来了,可如何是好?”
贾母叹了口气,道:“既这么着,就收拾西厢房罢。”
王夫人心满意足地笑着应了。
琳琅带人去收拾布置,将三间厢房中间作待客之厅,中堂上挂着名家真迹,左右两间与黛玉姐弟做卧室,卧室里设炕,亦俱摆了拔步床,衣柜,灯台,茶几,桌椅,书架,架上磊着新书,窗上换了新纱,窗下设书案,案上置笔墨,家具一色儿都是黄花梨木所制。
鸳鸯带人抬着箱笼等物进来,看了片刻,皱眉道:“我记得库房里有好些紫檀家具,姐姐你如何选了略次一等的黄花梨木?仔细老太太骂姐姐不用心。”
琳琅笑道:“你懂什么?世人最爱华丽富贵的漆器,哪知紫檀虽是最贵重的木中之王,颜色却稍嫌暗沉了些,不及黄花梨木明亮。再说了,姑苏人喜爱黄花梨木远胜紫檀,雕工精细巧致。你抬来的是什么好东西?别是把老太太的家当都抬过来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的梯己好多着呢!这才多点子?”
说着命人打开箱笼给她看,道:“老太太心疼林姑娘和朗哥儿,特地叫我送来。首饰衣料且不说了,都是素的。这是暹罗国象牙镂空花卉镜匣,给林姑娘的。这是青花山水画卷缸,还有十来幅名家真迹,给林姑娘和朗哥儿。翡翠荷叶飞鸟摆件给朗哥儿。这是翡翠碗,这是玛瑙盘,这是琉璃盏,这是水晶杯,这是寿山冻石盆景儿……”
细细一数,竟比贾母给宝玉的东西不差什么,琳琅诧异道:“太多了些,也太奢侈了些,哪里就全摆出来了?没的反叫林姑娘和朗哥儿笑话,也不合守孝的身份!”
鸳鸯笑道:“什么奢侈?姐姐没见宝玉昨儿打碎了玛瑙盘,今儿弄破了玉佛手,那才叫奢侈呢!林姑娘和林哥儿房里怎么好看怎么摆,姐姐看着。未必非得摆出来,难得老太太大方一回,姐姐给林姑娘和朗哥儿收着罢。”
琳琅听了,只将镜匣置于黛玉的妆台上,画卷缸连着画轴抬到书案畔,又将飞鸟摆件放在林朗屋中的多宝格上,余者悉数登记造册,收了起来,倒是书案上多了两盆鲜花,黛玉屋里是水仙,林朗屋里是腊梅,染出一室清芬。
鸳鸯见状,又叫人抬了两座屏风进来,一色六扇嵌着名家真迹书画,倒很清雅。
琳琅端详一番,道:“等被褥锦帐送来收拾妥当就齐全了。在林姑娘朗哥儿到来之前,你记得叫人日日勤加打扫,更换时鲜瓜果花卉,放在屋里比熏香强。”
鸳鸯道:“我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琳琅嘻嘻一笑,道:“回头叫人挑一对伶俐的鹦鹉来挂在林姑娘窗外,可不添了些灵动之气?”她也只能收拾成这样了,若想清雅脱俗,须得黛玉来了后自己收拾。
鸳鸯拍手道:“到底是姐姐,我叫人去挑!”
琳琅也不多说。
鸳鸯扯着她的手,塞给她一个锦囊,笑吟吟地悄声道:“姐姐可还记得几年前老太太给姐姐翡翠十八子时说打了好些翡翠珠子?才收拾东西时,下剩半匣子,老太太散给我们,我记得姐姐最爱翡翠,特地给姐姐留了一包,姐姐拿去镶戒指镶簪子都使得。”
琳琅并不在意,笑着收下,道:“瞧你个鬼灵精!”
鸳鸯回了贾母上房,将西厢房的情景说给贾母听,王夫人坐在旁边听着。
贾母笑道:“琳琅这孩子,倒是个伶俐的。”
王夫人听她话中似乎不止是赞叹,还有一点点别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但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不多话,只静静地拈着佛珠微笑不语。
第26章 026章:
江南扬州,初雪微落。
接到贾母书信后,黛玉原不忍弃父而往,哽咽不休,林朗见姐姐落泪,跟着哭了起来。
林如海却道:“我年将半百,唯有你姐弟二人,恐委屈了你们,早无续弦之意。如今我公务繁忙,家中又无长辈教导抚育,你如何长大成人?既去了京都,一则有外祖母教养,二有兄弟姐妹相伴,三则减我顾盼之忧,此有三好,怎么反说不去?”
黛玉哭道:“母亲已逝,父亲身体又不好,女儿岂能抛下父亲一人,带朗儿进京?”
林如海心中一酸,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林朗,含泪道:“我又如何舍得你们小小年纪远离家乡寄人篱下?我总得顾着你的终身!没个人教导你,将来总叫人诟病。”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似有所触,可将要远离家乡,别父进京,不由得泪如雨下。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来通报说道:“荣国府来的人问老爷什么时候让姑娘和大爷启程。”
黛玉闻言哪里忍得?不由得痛哭失声。
林如海对爱女道:“我择定初二启程,礼物都已经打点好了,同行的还有你的西席雨村先生,因朝廷起复旧员,遂托你二舅舅给他在京都中谋个出路。你要好好地指点你弟弟读书,不可与他人厮混度日,养好了身子,三年两载,我必接你们回家团聚。”
黛玉是女孩儿,需长辈教导规矩,兼之贾母早言务必送去,正该受其教养。然而林朗是自己家唯一的香火,自然不能长住他家,林如海久离京都,不知荣国府底细,虽知贾政大有祖父遗风,却也不敢让儿子多住,故心中早有了打算,盐政事务繁杂,是非极多,等过二三年就离任寻个清闲职缺,一心教导儿女,到那时黛玉也该定亲在家待嫁了。
黛玉和林朗只得洒泪拜别,因恐人多反惹荣国府不喜,故姐弟二人每人只带了两个丫头,黛玉身边是雪雁、洗砚,林朗身边是青鹤、吹墨,随乳母与荣国府来的老妇人登舟而去,同行的还有贾母送过来照顾贾敏母子三人的几个老嬷嬷,此时一并回去。
却说王夫人这日在贾母房中说些长篇大论家常闲话,凤姐在一旁凑趣,提起黛玉姐弟进京的日子,贾母不免一阵淌眼抹泪,忽有人来回道:“林姑娘明日午后就到府了。”
贾母听了,登时喜上眉梢,忙叫鸳鸯拿两个银锞子赏给来人吃酒去。
喜得来报信的小厮眉开眼笑,忙在外头磕了一个头,欢天喜地地拿着锞子退下了。
凤姐却笑道:“老太太可该放心了罢?明儿个就能见到林妹妹和林弟弟了,省得老太太日日惦记着,饭也不好生吃,觉也没能好生睡,倒叫我们担心得不得了!我啊,真想见见林妹妹和林弟弟是何等人物,值得老太太这样疼爱!”
贾母叹道:“玉儿长到如今过年才七岁,朗哥儿却不过五岁,我还没见过一面呢!”
王夫人心里不痛快,笑道:“姑太太原生得好,两个孩子必是顶尖儿的人物,老太太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呢!”
贾母听人夸赞黛玉姐弟,自然高兴非常。
琳琅原本正与鸳鸯坐在脚踏上打络子,闻言暗想道绝代风华的林妹妹终于要来了,遂放下活计,起身笑道:“我去带人再将西厢房打扫一遍,挂上帐子,可喜今儿个天气晴朗,被褥拿出来晒晒,等明日林姑娘和朗哥儿到了,正好舒舒服服地歇息。”
贾母越发喜欢起来,道:“快去罢!”又对王夫人道:“你这丫头实在是好,处事周全,偏又生得水葱儿似的,寻常模样言谈举止竟多不及她。”
王夫人十分谦逊,笑道:“不过年长几岁,论起来,还不及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好。”
琳琅八年的相伴不是虚的,又事事为王夫人着想,王夫人对琳琅打心眼儿里疼爱,虽不及亲生儿女,却觉得琳琅比探春还贴心些,探春有心亲近王夫人远赵姨娘,但王夫人待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这也是大家常事。
果然这话一落,贾母就显得很欢悦。
王夫人看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就怕贾母想方设法将自己这个心腹弄走。
琳琅打理好西厢房,晚间回房正在灯下抄写佛经,她因识字,且书法极好,王夫人近几年的经书多是她亲笔抄写,现成的笔墨,琳琅权当练字了,才抄了一半,便见宝玉来问安。
王夫人摩挲半晌,一句长一句短地问他吃了什么,穿了什么等语,其乐融融。
宝玉在王夫人怀里撒娇打滚,扭股儿糖似的蹭了半日,转头见灯下琳琅云鬓若雾,皓腕如玉,不觉有些艳羡,走过去将她腰侧的香袋儿一摘,笑道:“好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幸亏琳琅脸上依旧扑打着一层暗粉,双眉依旧描粗,不然宝玉定然来一句香腮似雪。
琳琅不大喜欢宝玉的性子,也不与他亲近,且比他年长八岁,王夫人向来放心她,遂抿嘴道:“二爷没瞧见我给太太抄经?香袋儿还我,明儿个给二爷绣个新的。”
宝玉攥在手里,笑嘻嘻地道:“好姐姐,我就要这个,赏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