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听了忙低头唯唯。贾珍又道:“甄家可能会寻上来,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咱们虽都是那头的,走的却不是一条道,只当个老亲来往吧。”贾蓉又问及些施粥赠药的琐碎来,贾珍懒得多费唇舌,只让他与管家们商议。
且说贾琏贾蓉这头打点了行装,前往金陵。扬州城内盐课后衙,林如海正与一名身着玄色长袍的文士对饮。桌上不过几个酒碟,温酒的老苍头与守茶的僮儿早已被遣了出去。
林如海执壶给那文士满上一杯,低叹一声道:“如今这江南真是个泥潭了,我却寻不着个出路。”
文士笑而不语,林如海又道:“不知上头的天色什么时候能定。”
文士执起杯来喝了一口,说道:“林兄愁这些又有何用,不如想想如何离了这个火凳子方是正理。”
林如海道:“左右到今年便满了,明年总可以松动一下。”
文士笑着摇头道:“林兄太过想当然,如今这天色风起云涌,江南是重镇,这盐税又是大头,一时半会能让哪家痛痛快快地插手?我看,十之八九都说少了,该说是十成十的,明年这盐课还是得点老兄你啊。”
林如海苦笑道:“唉,我亦想不出可以替换的人来。所以才盼着天色早定。”
那文士又摇头道:“林兄又想偏了。这定或不定,不是一个位子一个名的事儿。如今各自羽翼已丰,便是真有所谓‘定’,只怕反倒是‘乱’的开始。便看看如今的江南,老百姓不过是水里的馄饨,生死都是旁人的筹码。这还是都收着呢,若真的撕了开来,恐怕天下都是筹码了,哪里能有林兄想要的‘定’?”
林如海道:“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文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可不是慈善人,亦不以天下为己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仁,不过是你们这帮儒生哄人的幌子罢了。百姓苦不苦,何曾放在心上?若放在心上时,必是百姓之苦已经要苦到你们了,方做一做戏罢了。”
林如海苦笑道:“与你实在说不通。”那中年文士自斟了一杯,神态悠然。林如海道:“圣人尚在位,底下就已经闹成这样,这位子难道还真是争出来的?”
文士笑道:“生成了那处的人,又偏偏是个男儿身,若是母族再有些力气,便是自己想要不争亦不可能。恶狗群里挂着的一块肥肉,哪个不想从你身上蹭点油?没了朝臣巨贾相挺,你又有什么资本装清高?或者单人成势,成不得势的便被人裹挟,若是既无势又不从势,或者年纪尚幼还能逃过一劫,不然,难免做了势力间较量的肉盾。”林如海听了,长叹一声,默默不语。
文士饮尽杯中酒,道:“林兄如今总该知道,这求‘无事’对有些人来说,比求‘有事’要难得多了。”
林如海苦笑数声,转开话头,说道:“如今看来,四五之势甚大,恐怕难得善果。”
文士放下了酒杯,拿起一旁的扇子,摇摇道:“林兄果然与旁人不同,如今那些依附四五的人只怕正喜笑颜开,林兄却看出了其中险恶。当日传授星象世影时,老头子偏偏选在大比之年,独我一人得了传承。我请问林兄,若帝位禅让该当如何?”
林如海听了此言,猛地起了身,呆立片刻,方缓缓坐下,问道:“此言当真?”
文士笑道:“我可说了什么了?什么真假?”
林如海闭目思量起来,好一阵子,方道:“如此的话,四五更无机会,只是却如墨兄所言,再无宁日了。”
文士道:“这七巧却有点子意思,竟能想到以商破阵,这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多少朝代都将商入了贱籍。他倒不拘泥,果然巧的很。”
林如海道:“看这行事,便知道在朝堂中恐怕无甚扶持,才出此下策。”
文士挑眉道:“下策?嘿,这若算下策,就没有上上策了。”
林如海道:“此话怎讲?”
文士道:“你们那套都把脑子学成泥疙瘩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你若有十七八个儿子,几千万两的家产,年老体衰底下争得厉害,你待如何?找个合适的,趁着自己还能活几年,帮他把位子坐稳了。
只是你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难道找一个跟底下大掌柜打成一片,随时能让你安安耽耽做‘太上掌柜’的能干儿子?又不能找个呆头笨脑的,到时候自己闭眼都不敢去见祖宗。如何最好?自然是忠厚又伶俐,脑子还算活络只是根基不足的,最是恰当。你说说,可是这个理?”
林如海道:“那些业已成势的儿子如何能善罢甘休?”
文士笑道:“说的好像治天下以仁是真的一般。既得了势,正了名,三五年布局,砍其胳膊断其腿,不过找些由头罢了。能当上大掌柜,有几个是干净的?便是……手足相残也不过是杀个有些子血缘关系的人罢了,不过是个人,有甚要紧?”
林如海道:“此言差矣,唐太宗如此功绩,尚要背玄武门一辈子,手足相残如何与天下交代。”
文士哈哈大笑,道:“背玄武门一辈子?请问林兄,何处有背?是阻了他当皇帝了还是碍了他收弟妇为妃了?与天下交代,哈哈哈,不能将天下玩弄于掌心的才坐不上那个位子。林兄啊,这就是你们这些读坏了脑子的臣子揣度坚持的可笑之处了。”
林如海想了会儿,缓缓道:“且不论这些,若真如此,我这位子真是个断头台了。”
文士也站起身,摇着扇子微笑道:“兵家必争之地也,”拿扇子一点林如海道,“泥菩萨也。”林如海摇头苦笑,又抬眼看他一眼,道:“你若要装神仙,何不弄个羽扇?拿个蒲扇到处招摇,还指指点点,实在别扭。”
文士翻个白眼,道:“我摇扇子非是扇子摇我。”
第70章 秋动
入秋之后,南边传来消息,计良家的二小子到底还是随了商队出去了,如意哭了好一阵子,茶饭不思时只当是伤心过度,请了医生来看,哪知道竟是又有了身子。这如意对子女是再上心不过的,如今想起儿子待要伤感又怕伤到了肚子里这个,倒不敢往那海上险恶的道上一路想下去了。
许嬷嬷对李纨笑言:“到底是计良的手段高明,这么一来,也不用人劝了,自己紧着往开了想呢。”又顺道带来了扬州与王嬷嬷的信件,常嬷嬷给拿过去了,回来脸上带着笑意。
原来是王夫人费了大力气总算给宝玉找了个先生,这位中举之后屡试不第,便索性教起了书,倒教出几个进士学生,也是有些名气的。年纪渐长,便不想再费心力,此番听说是国公府相请,且只教一个哥儿,又有王子腾的关系在其内,不好推脱方来了。
贾政见过后十分赞赏其学识人品,今日便让宝玉正式敬茶拜师。宝玉不敢违拗贾政,老老实实敬了茶,听了一通训诫,得知明日开始正式上课且这次连个一起受罪的伴儿都没有,回来便在自己房里闹开了。
贾兰在一旁听了,老神在在地说道:“宝二叔这是何苦,哪里逃得出老爷的手掌心,不如老老实实认了命,认认真真读书,日子还好过些。”
李纨听了笑喷。果然,贾母得知事情原委,却也不纵着宝玉,又怕他这行事传到贾政耳朵里又是一通教训,故一边想尽法子哄着他,一边严令众人,不许传出一丝话音去。
常嬷嬷将事情说完,笑道:“老太太也实在是不容易。”
闫嬷嬷看看贾兰道:“咱们哥儿一门心思想要去读书,还不得个机会。”
贾兰笑道:“嬷嬷,我如今温书歇息,待养胖了再去读书。”
闫嬷嬷便对李纨道:“奶奶真让哥儿去族学念书?那里头不止族中众人,还有来附学的,只怕人多口杂,哥儿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样呢。且哥儿到底还小,每日早出晚归,风雨寒暑的,奶奶也真放心!”
李纨笑道:“转过年去他也五岁了,是去念书,又不是去打仗,且随身都有小厮常随跟着的,能怎么样呢?嬷嬷莫要担心了。再说人口杂些,读书经世,本也该看懂人情世故的,我们都想护着他,又能护到什么时候去。”
闫嬷嬷听了也觉得有理,到底还是心疼,喃喃道:“到底还小呢。”
贾兰扬脸笑道:“嬷嬷,去那里人多,我正好脾性相投的结交一番,这府里能一起玩耍的人实在不多,整日里见得都是些丫鬟小子,没意思的紧。”
闫嬷嬷听了这话,笑着抚了抚他的脸,道:“哥儿这么想甚好。”李纨心知贾兰这么些日子来,日日炼体不曾懈怠,心智之坚实在不是同龄稚儿可比,自比旁人更放心一些。
王夫人连着数日被王家请去,晚间回来便去贾母处商议,府里日常事务都交给了凤姐,只说都由凤姐权衡。贾母处老亲往来也比常日里频繁许多,好些平日都不见出门的老太太们都择了这些日子相聚说笑。
李纨的院子里,清静得一如往常。这日常嬷嬷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几个抬东西的婆子,让她们在廊下候着,自己进了屋。李纨正跟贾兰指着一本书上说着什么,常嬷嬷上前请了安,笑道:“奶奶,舅奶奶从南边遣了人过来,这次来的没有媳妇子,也没法进来请安了。只说是给奶奶捎些物产并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