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泣声一滞,李纨接着道:“你自炼体有成后,便以力为要,一心只望依仗强力得以横行自在。可这界中法则,素来相生相克,蔽天之龙,可亡于人眼难见之细虫;燎原野火,一朝雨下则尽熄,况乎你小小一人?
方我进来,你起念便是有了倚仗,想着可以脱身了,及我摇头,你头一念便是我不是真人对手,继而丧气,如此看来,恐怕你在此间也没有少出手段,想是一一被制住了,如今见连我也靠不住了,才又兴起要勤练极魄以更增强力之念。
既如此,你便经受经受这被力压之境吧。有施有受,却又如何呢?”
贾兰想起方才所感,心里十分丧气,却又不服,便道:“那碾魂子又是如何的?”
李纨道:“你只听妫柳说过些轶事,且你听碾魂子之事,全心只记着他如何炼体大成,横扫灵界。却不问问他在炼体之外、强力之外又如何。他自幼时本是灵修,天赋异禀,后遭人暗算灵根尽毁,蛰伏百年后又转体修,最后以体修入道,至化神还虚后与灵修殊途同归,终至飞升。
只听这一生坎坷曲折,岂是光一‘力’字可尽括的?你只盯着等级跃升看,岂非只看了皮毛?”
贾兰道:“娘还是那句老话,又是炼心。就如方才,我便是能炼心又如何,就能打得过了不成。”
李纨道:“此话我本不欲告诉你,便是怕你体悟未到,以言为义,自作聪明起来反造了孽。只如今你在这里,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的。且各人因缘各人担,我也实在帮不得你什么。便把这话说与了你吧。”
贾兰凝神听住,李纨郑重道:“以言说义,本是无奈之举。心悟之味本无名,强以名之,便有了差池,何况出我口入你耳,各人言语中同词异悟,更难作数了。只好勉强为之。你且记清,未能真悟此言之前,切莫仗言行事,恐多生悖逆。”
贾兰见李纨如此郑重,也认真起来,赶紧点头都答应着,李纨才道:“因缘以念动,念发自心,若自心得解,即脱因缘。”
贾兰不解,李纨便道:“方才你置于无力反抗之濒死时候,心里如何感受?”
贾兰道:“恨、怒、悲、惧、无奈、绝望。”
李纨道:“那便是因为你心中尚藏着生死之念。你若心悟到生死本为一体,当是时候便不会是如此心味。这心不仅是你方才尝到的果,也是你当日埋下的因。若你心悟生死,当日数十万人聚念成天堑时,你便可以心念之力度化他们,消解他们心中的生死迷苦。可是,你当日如此作为时,自心仍有生死之见,乃视生为利死为害,自心好生恶死。此等心象下,还置数十万人于死地,才是‘为恶’,才结了‘恶缘’。己所不欲,反施于人;自心尚迷,必困因缘。如此,你可懂了?”
贾兰一路听下来,他本颖悟,又经方才之事,如今自然听明白了,不由得面现愧色。
李纨见他如此神色,心里点头,才接着道:“人之念成境,本是可怜。为何如此说来?实在因成念时常不得自主,认念为己,这己却是在念生之后的。如今你脑子里装满的各样是非观念,难道是你自生的?非也,皆是因缘得来的。一地一时一风俗,遂成惯例,生于此间者遂得此念以为正。
沅朗族以墨色为美,族中高贵人家常以青蓝黥面;冼越族以白为美,全族人白日里常以巾覆面,若有天生肤色较深者,多自愧自怨,姻缘难成。人间之是非对错,常类于此。只人在其间,多以定念为真为正,全不知那念并非与天地同生成之恒数。
然常人终不能无念。所谓修,便是要保持对自身之念的一份觉察。知道那是念,是因缘所成,而非真道。如此日久,成念渐松,渐能容相异之声,渐知是非真谛,渐能近道。所谓顺则成人,顺应因缘念力流转,沾染因果,流浪生死,乃是人自成之常路。逆则成仙,虽未必皆能一世得道,只识念消念,不再执念为己,修心离物,渐全心力,确是可随神魂转世之能。这便是修心之说。”
贾兰道:“那,那我所造之因……”
李纨点头:“心悟不至,因缘不歇,你自心未到那样心境,所行之事便成孽,自然会回到你身上。”
贾兰抖了抖,终叹一声:“唉!……”
想了许久,忽然对李纨道:“娘,你是不是要去别的地方了,那个浮尘集市?”
李纨笑问:“何出此言?”
贾兰道:“神仙不都是要飞升他界的?娘自然也会走的。”
李纨点头道:“或许吧。”
贾兰看看李纨,眼眶又红了,李纨摇头道:“你虽得了几桩机缘,成了神通,心性到底不过在这世上磨了十几年而已,实在是……我倒愿意你封了神通,好好过几辈子凡人人生,或许反有些裨益。”见贾兰哭得鼻尖通红,忍不住笑道,“你手里有解忧照,只要进了龙衣境,还怕找不到我不成?”
贾兰想想也是,却忍不住抱着李纨胳膊道:“可是解忧照只能看见个幻象罢了,娘若走了,我往后到哪里寻你去?”
李纨笑道:“我若因此嘱咐你好好修炼,飞升再聚,却是反增了你的执念了。便是我如今立时脱壳离身,只这具壳子,难道你也认是娘不成?或者转世一回,还不定能不能成母子呢。唉,生死血亲执迷若此,却把多少人家拆了个粉碎,你这孽,可真是造大了!”
贾兰一句句听在心里,越发惭愧。
李纨忽然想起来,告诉他道:“从前不是同你说过咱们祖上出过一个得道的先祖?喏,你方才说的杂毛老道,就是了。”
贾兰一惊,“什么?那他怎么不知道极魄?极魄不是经咱们先祖传下来的?”
李纨咳嗽一声,笑道:“极魄乃是我得自天外的机缘,确是我哄的你。结果如今却因这个慌,反让人识破了你身后还有个我。嗐,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贾兰听了也笑。
母子二人论道了好些时日,贾兰诚心在此自悟,李纨才从石室出去。
见栖世真人等在外头,遂行礼道:“有劳真人了。”
栖世真人一笑,并不在意,又道:“那小子自担因缘我们是管不了,只那头起了裂谷深山,虽往后少了纷争,那自东北而来的水汽却被断了,他倒想的好,以为没了纷争便能各自安居乐业了。只怕往后缺少雨水,成了荒漠,索性谁都别住了!若你能有法子稍解此困,也好了他些因果。”
李纨点头道:“我记下了,真人放心。”
栖世真人笑道:“也没有旁的事了,那娃儿就在我这里留着吧。到时候我送他入劫就是。”
李纨又作揖谢过,正欲辞行,却从袖笼里套出一个乾坤袋来,双手奉给真人道:“我得仙缘,里头有些功法,恰与此界中相合,之前将一些给了苏先生,这里还有一些,需得真人甄其优劣,或能有用。另有几坛酒水,却是敬奉先祖的。”
真人听了笑道:“好,却是界中福缘了。至于那酒,嗯,也比你们常日介洒在地上的实在多了。”
如此诸事已了,李纨向真人辞行,出了谷,仍是阿土使了缩地术,转瞬便回到了京城。
第427章 了缘(一)
李纨归来,京城里已过了一月有余,忠顺王叛乱一案尘埃落定,牵连其中者众,安稳没多久的朝堂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御史台又报大理寺内官员与忠顺勾结,趁贾府中人入狱之时,私扣贾府公子护身法器,献于忠顺,或用于魇镇谋逆等事。如此顺藤摸瓜,又查到妙云观观主身上,妙云观观主本欲潜逃,却被两个道童小儿所阻,贴上灵符后亦收押在诏狱中。
大理寺内涉案官员被拘押,拷问当日通灵宝玉的经手之人,另一头查抄妙云观时,发现了里头几样邪物,其中一对青铜戳灯,却与当日京城马道婆魔魇一案中所得赃物相类。再查大理寺中旧案封存物档,却不见了马道婆处查抄出来的那一盏。
苍朴道人自被两个小二拿住,便心灰意冷,对所做之事毫不遮掩,每每露出只求一死之态。两线同查,查出通灵宝玉与青铜戳灯都是大理寺中吴家子弟设计取出,分别送与忠顺王和妙云观主以期交好二人。
如此一来,吴家也与忠顺谋逆一案有了干系。彻查之下,又爆出吴家在户部给北军粮草军饷事务多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因此拖延克扣新北军、安南军等军队军需。新北军、安南军所上折子,则又由忠顺王与从前西宁王在兵部使人扣押,不得上达天听。
皇帝闻此大怒,正这时候,远在江南因病致仕的王子腾动用了归田直谏腰牌,使动朝廷金牌快脚,千里加急,送上大批文书证据并一大本折子,却是奏报以吴家为首的几家世家在江南科举舞弊之事。里头牵扯官员多达百余人,证据确凿,可见不虚。
皇帝立时下令查抄吴家,并着内阁大学士戴一鸣为钦差,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这里吴家众人刚刚押入诏狱,内廷新进惠嫔以旧主贤德妃死因有疑为由,上呈贵妃身前常赏玩的几样书画物件,上头多有诡异印记,请求太后清查此事。惠嫔因服侍照顾皇七子得太后看重而破例进位,原为贤德妃身边近侍大宫女,名唤抱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