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这话后半句说得语焉不详,宝钗却暗猜着是说隔墙那边的意思。这话她可不好接了,便笑道:“姨妈这气了半日,咱们东西还没见着呢。既说是火星子溅到烧的洞,能多大?拿来看看,或者能有法子补呢。”
宝玉道:“外头都问了一圈了,没一处说能的。”
宝钗摇头笑道:“宝兄弟有所不知了。你这样的衣裳拿去,就算他们有八成把握,也不敢接的。万一一个弄不好,怕不是他们这几年都得白做了,哪里赔得起?说是不能,怕是不敢更多些。横竖不过是个织法,先看看,若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吧。趁着这会儿老太太还不知道,能描补周全是最好不过的了。”
宝玉还待说,王夫人已吩咐一旁彩霞:“去,让袭人把那衣裳给拿来我们看看。”
彩霞笑道:“太太忘了?袭人她娘没了,她不在园子里呢。”
王夫人敲一下桌子道:“我都气糊涂了。若是那丫头在,怕也不会有这事儿了!算了,不拘哪个,你只让人进去说一声儿。”彩霞赶紧出去吩咐了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便去传话。
不一时,就见麝月捧着个包袱来了,行了礼,打开包袱,里头正是那件雀金呢的大氅,并一卷孔雀线,还有一个针线匣子。
宝钗笑道:“这丫头倒预备得齐全。”
王夫人看了也点头,宝钗打开了衣裳细看,王夫人便在那里问麝月“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屋子里管着什么事儿”等等的话来。
果然宝钗看过一回,道是要用界线密密地界了,便多半看不出什么来。只这活儿精细,在这里也不好做,索性连包袱都拿去蘅芜苑里了。王夫人立逼着宝玉谢了无数回,才暂且饶过。
待得晚间人静,宝钗足熬了半宿,才把那衣裳修补好了,抖开来就着灯光看,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痕迹来。湘云连赞 “神乎其技”。只宝钗这番劳乏动了心火,隔日就有些咳嗽起来。又熬了两日,到底不成,只好拿两丸冷香丸吃了。这才好了。
第262章 照心
因宝钗累着了,虽吃了冷香丸,也要养上几日,湘云便日日陪着。袭人送其母出殡后,也回来了。一回来便听麝月说起了坠儿的事,袭人想了想道:“这事旁人不知道?”
麝月答道:“屋里几个都知道的,二爷也知道。”
袭人又问:“那怎么还等到这会子来,没个说法儿?”
麝月摇摇头,也不言语。袭人思量一回道:“也罢,一会儿我同平儿说去。虽是不好大张旗鼓的,都做了这样的事了,再留着也不好。若我们出面,只怕她娘老子要闹,又是一桩烦人的事,倒招人看了笑话。直让平儿那里打发两个管事的把人领出去就是了。”
麝月点头道:“都凭姐姐做主。”
袭人正要说话,外头来了个厨上的,拎着食盒,却是王夫人赏了麝月两个菜。麝月忙跟着去王夫人那里磕头谢赏。袭人见她身影远远去了,才回身整理起东西来,又把秋纹叫了过来问她不在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事。
宝玉匆匆回来,果然见袭人已回来了,便笑着上前拉了手说话。又见袭人清减了好些,眼睛也有些红丝,越发心疼她。赶紧吩咐人去小厨房要几样滋补的羹汤来。
袭人人虽回来了,行事也越发稳妥庄重,只无事时便好坐着发呆,又或坐着坐着就滴下泪来。宝玉怜她丧母心伤,只越发温柔以待。偏碧痕同麝月两个人越加明里暗里地不对付起来,袭人又没心思管,宝玉也被闹得心里不得安生。
又加上宝钗因补那雀金呢累着了,宝玉更是一日几次地去探望。湘云还要说他几句:“明明有个好手艺的丫头,非给赶了出去!留下一屋子什么都不会的,翻要来麻烦宝姐姐!幸好二哥哥你这会子不是做官,若不然,只这识人一样就不晓得怎么好了。”宝玉全凭她说去,只一味应承,湘云说了几回也觉没趣便丢开了。
李纨这里,李婶兄弟来接人,李婶便带了李纹李绮姐妹去了。只说要住些时日,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如此,园子里一下子又少了几个人。
到了社日,只黛玉、迎春、惜春同邢岫烟相携而来,李纨便道:“今日这诗社怕是聚不成了。才刚三丫头也遣了人来说太太有事寻她,怕一时半刻脱不得身。薛大姑娘同薛二姑娘都身子不适,史大姑娘也没心思了。至于宝玉嘛,怕早就把这诗社的事儿丢到爪哇国去了!你们说说看,可要如何是好?”
惜春一摆手道:“嫂子净说些无关紧要的。最要紧一个,今儿这天气时节,到底合该吃些什么才好呢?!”
迎春笑笑道:“也不一定是为了作诗来的。今日一聚,说说话儿也好。嫂子不知道,邢妹妹看了嫂子给我的书,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可见是比我们都有慧根的。”
李纨道:“如此也好,我们今日也该起一社,只叫做‘清谈’,只是辜负了咱们潇湘子的满腹才情。”
黛玉听了微微一笑,却不搭话。李纨便摇头道:“你这是入了什么魔了?往常说你一句,你那里怕没有十句二十句的回我。如今倒这样和顺起来,看得我心惊。”
黛玉这才叹了口气道:“我只懒得说话罢了。这几日细思来,常日里说的话,倒有一大半是不用说的、白说的,不说倒还省些力气。”
李纨笑道:“这话很有道理。只是我却另有一事问你。”
黛玉转头看着她眨眨眼,李纨便接着道:“你如今早上可还喝汤水?潇湘馆里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两餐饭都在园子里用了,可是不习惯?晚间睡得又如何?”
众人都看着她,黛玉一脸狐疑看她半日,噗嗤笑出声来道:“大嫂子你是学医了还是学卜筮了?是要给我瞧病呢,还是要给我看风水?”
李纨按住她道:“闲话少叙,你直答来。”
黛玉便慢声道:“这一日几餐还不都是辛嬷嬷说了算?自然还同原先一样的。院子里倒是下雪多了,‘时闻折竹声’。屋里同你们一样换的冬饰,你前儿不是刚来过?至于餐饭,不过是换个地方吃,有什么不同处。晚间何时歇下,不是有管事嬷嬷们看着的?自然也没什么稀奇。”
李纨便点头道:“如此说来,并无特异之变。怎么我看你近些日子来就这般神思不属,百无聊赖的呢?”
黛玉要待开口,又被她拦下,李纨道:“我晓得,你要说妫柳不在的事。我只说,原先妫柳在的时候,难道那竹子是她替你看的,不是映在你自己眼里的?餐饭汤粥是她替你喝的?便是她在这里时,也不是时时刻刻紧跟着的,——你独个儿在屋里安坐看书,她在与不在,又干什么事了?!怎么她一不在,你就喝茶也不得味,吃饭也不适口,一样的景儿一样的屋子都变得没意思了?”
这番话说的好没道理,偏这日恰好聚来的都是一群痴子,倒个个都闭了嘴,默默体察起来。
良久,迎春开口道:“嫂子,还有呢?”邢岫烟也看着李纨,只黛玉同惜春还低了头不知想些什么。
李纨便又缓缓道:“如此,打个比方,那竹子若比作一幅画儿,在这竹子到我们真正‘看到’的竹子中间,还隔了一层膜。这层膜的色泽薄厚还不是一成不变的。是以,明明是一样的竹子,今日你看着觉得‘鲜翠可爱’,明日你或者就熟视无睹了。推而广之,何止竹子,周围一桌一椅一茶一饭,乃至身边之人,你‘看到’的都已经是覆膜之后的样子了。
那层膜又是怎么来的?一者有天生体魄之差,一样窗外,目力好的人看着是一幅清晰小品,年老目衰的看着就是一幅泼墨了;更大的因由却是因于各人之念、之心。此于天生草木上或者尚不明显,应于人事更好懂些。一样的书,有人看了笑,有人看了叹,有人看了哭,有人看了骂。那书,都是一样的书,字字如一,怎么人人所见却这般不同?到底我眼里看到的书,同你眼里看到的书,哪一本才是真的那书?”
说完了,深吸口气,幽幽叹道:“我想着,所谓求‘真’,该当先把这层‘膜’炼没了才对吧。”
众人又默默良久,却听邢岫烟轻叹一声道:“再没想到能在这里遇着这么个话头。常说乡野蓬蒿藏异人,如今这锦绣丛中也问起道来了?”
惜春笑道:“邢姐姐,你不是同妙玉好,妙玉不是我们这里的?你又在这里见问道稀奇了!”
邢岫烟轻轻道:“她不同,她是没有法子。”,想了想,又道,“我这许多年静心参悟,确有一点点所得,今日竟壮了胆子,试着说出来众位听听,可好?”
李纨迎春等都笑道:“求之不得。”
邢岫烟才道:“佛说‘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便是我们以目得视,以耳得闻,以鼻能嗅,以舌能尝……只以目为例。众位宽坐,试着正视前方。如何?可见者非止正前一处,目之两侧余光,犹有可见,对否?”
众人皆点头称是,邢岫烟又道:“如此,寻常我们整日里目之所及,也不晓得映照了多少东西,然则,我们体察到的‘看见’却又有多少?就说方才,若非宽坐专意,多只‘看见’眼前正视之物罢了。眼如此,余者耳鼻舌身意者自然都如此。是以,我们常说‘眼看见’,实则我们所说的‘眼看见’却比眼睛整日里映照在内的东西要少得多了。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