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黛玉在林府足住了七日,待雪停风静才往贾府去,一路上妫柳不放心非要跟着去,若非辛嬷嬷拦着,她还要去抢车把子的位子呢。
实在是她看积雪犹在,恐车行不稳伤了黛玉,却不知如此行事真吓坏了辛嬷嬷,回头赶紧让黛玉记着下回回去好好教教妫柳道理。妫柳却大恨这世间女儿身行事不便至此。可惜她不曾会得宝二爷,若不然,你们两个换换岂不最好?
草田庄上,苏大夫拿了单子给闫钧,正是此番要进城采买的药材。闫钧看时,起头大段都是荆芥、防风、麻*黄、紫苏、细辛、柴胡、桂枝之类,且分量都不少,便问道:“先生,何以今年需备这么些?看着倒是风寒药居多。”
苏大夫捋了下颌下长须,笑道:“时症随时,自然是应天而变了。对了,今冬恐怕要大寒,庄头也早些做准备才好。”
闫钧道:“这倒好办,庄上屋子都是几年前新修整过的,这防寒过冬的法子,咱们倒都熟。”
苏大夫目光微闪,笑问:“怎的,往年也有过这样的事?”
闫钧点头道:“正是前些年最艰难那时候我们主子得的这庄子,作坊也是那会儿开的。您老看作坊那屋子没?就是那时候修的。早几天许大管事也同我说起过,刚进十月就风大雪大的,让我早做准备。”苏大夫默然不语,又有人来寻闫钧,闫钧向他告声罪,拿了那单子便匆匆去了。
苏大夫却想了开去。当日他在和生道京里专管着药房,原先是柜上专门配药的,旁人也不知他会医术。
那回在北边山里采药,路过此庄,恰好见有人在地间中暑晕倒,正要施救,边上有人取了罐凉茶来给那人灌下了,片刻后那人便醒了。
庄人见他是个大夫,多有敬重,他便提议要看一看那凉茶。取过来小饮一口,不过是寻常祛暑汤水,只里头一丝雪凉却有寒髓之意。这地方如何能有寒髓那样东西?问了却说是庄上庄头大院里通夏天舍的凉茶罢了。又问为何这等清凉,众人都道庄上管事心善,每日都往里放冰供他们解渴消暑。
心下起疑,一路往庄头院子行去,路上又见几拨庄户,心里更惊,怎的这一地竟有这许多人带着“劫后余生”之相?寻常天灾人祸,或千中有一万中有一得一时因缘避了过去,凡此人等多增福禄,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也。这一处小小庄子,总共才多少人,居然这许多大难不死的。到了那庄头大院,果然见有舍凉茶的。拿了勺子舀一碗喝,当中那丝雪凉哄得过这些农人却哄不过他去,这哪里是寻常冰块能出来的滋味?
回到京中,心里十分放不下,恰好听闻东家来问有没有人愿意去都中东北的田庄上去常住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白日里经过的那地儿,跑去打听时倒把人吓了一跳,这位平日里连话也不多说的老爷子忽的关心起这个来了!却不瞒他,果然是草田庄。
当下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此事。初时那管事犹自担心这老儿虽在药铺里浸淫日久,却到底不是正经大夫出身,怕坏了东家的事不好交代。老儿也不再藏拙,略略露了几手,那掌柜的却又有些舍不得放人了。到底拗不过两头,前后不过半月,便打点行装往那庄上去了。
从那时候起,他在庄上一边替人治病,一边探寻这么些人得脱大难的前因后果。哪知道竟是分毫也打探不出来。这一个个明明带着劫后余生之相的,却个个想不起来自己经过什么劫。有被逼急了的,连前年在村口上茅厕时踏板折了差点栽里头这样的奇事也说出来,直把老头儿搞的哭笑不得。
今日无意中听闫钧说起往年避冬之事,忽然福至心灵,好似抓到了什么一般。转过几日,跟着庄上的人往庄户人家一家家去转了,看看房屋是否需要修补,火炕是否牢靠。他却趁了这回,旁敲侧击地问起一家家一户户那年过冬时候的事情。果然一一相应,有一家整家都是劫后之相的,那屋子正是那年入冬前庄上出材料人工给新盖的。
如此可知,这一庄子的人,所避过的灾劫,怕就是数年前那场雪灾了。再看闫钧带着庄丁毫不马虎地做着活儿,心里暗叹:“这福可真是积大发了。”
庄上正忙着修整备冬的时候,不知哪里忽地传出话来,道是因作坊的机子被人偷了出去,如今外间几处都开起了作坊,个个都把价格往死里压,里头都不用平民只用奴才,便是省了工钱。如此,庄上的作坊竟是开不下去了,待过了年便要关停。
一时哗然,有人不信,特去庄上寻人打听了,却得知那消息是从秋管事那里出来的。想来是差不了了。如今虽不比从前难过,这作坊上还是好些人的一块收入,这么白白地就没了,如何肯善罢甘休?却又不是庄子上的缘故,想来想去,便想到那偷机子的贼人身上去了。
庄上管事便让众人放心,已将此事报到了官府,年后便会有官差上门来查,到时候众人合力,把那贼人揪了出来便是。这才转了心绪,又一群群一众众商讨猜测起来。更有那泼辣的便骂:“呸个烂心肝黑肠子的!使这样狠毒没下辈子的心思,来算计我们这么些人!便是得了好处也买不来个囫囵棺材,使的断子绝孙钱!”
闫钧媳妇同她老娘两人这几日是避也避不得,躲也躲不得。彭巧娘先待不下去了,听着年后又要来官差,当日卖那机子得的几两银子早就花了个干净,再让她拿什么去填?再说这机子如今已经被传出去了,就算自己认了错,这一庄子女人们能饶了自己?又想起这几日听在耳朵里各种杀千刀的咒骂,要说一点不怕也难。
她不敢去找闫钧,只跟彭巧打了招呼,只说北边太冷过不惯,要往南边守着彭巧他爹去。彭巧早知事情前后,只这是自己娘,又没有别的法子,主子肯放一条生路已经是大恩了。她既自己说了,便也顺水推舟给了她些银钱,寻了个南去的商队托付了过去。
彭巧家的不知各种内情,还道时已入冬,太过寒冷,恐行路不便,还劝彭巧娘过了年待天暖和了再走。彭巧娘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这是要害我啊!”急赤白脸地抢白了儿媳几句,转日一早也不同自己女儿打招呼,坐了庄上的大车跟着派去联络的人便往城里寻那商队去了。
闫钧媳妇两日后才知道自家老娘已经逃回南边去了,竟是连个话儿都没同自己透,心下越发慌了。
这日闫钧回了院子,她东想西想到底还是拿了主意,便对闫钧道:“我娘一个人往南边去,我也不放心,我想跟着去看看。你不是说主子奶奶在南边也有茶山?不如年后你求了婆婆,让主子奶奶给你换个地方当庄头,去那里做茶叶也好。当年计良不就是管那一摊的?”
闫钧平着声道:“去做什么?让你再去偷一回主子的制茶方子?”
闫钧媳妇一听,霎时白了脸,“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闫钧摇摇头道:“你要等年后衙门里派了人来查到你头上时再肯明白我的话?”
闫钧媳妇霍的站了起来道:“我、我、就是我又如何!我是你媳妇,你是这庄上的庄头,你能不保我?你不保下我,真让衙门里来人抓了我去,你有什么好处?你还能有脸在这庄上待下去?!”
闫钧抬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奴才,没听说主家丢了东西却要去看个奴才的脸面的。再说了,你都作出这样的事了,还同我说什么脸面?”说着从袖中取了个信封出来递给她道:“这里头是一百两银票同一封休书。休书是你我再无瓜葛,该我认的罪我自会去认,却不想再同你有牵扯。那一百两银子是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寻的东西,家里原先的积蓄也都在你的手里,费尽心思寡廉鲜耻不就是为了这个?都给了你也罢。”
闫钧媳妇这才知道事情真以难以挽回,颤着声儿道:“大钧哥,你不能这样!当年你有什么?哪家女儿肯嫁给你?独我什么都不要得跟了你!走到如今,好容易有好日子过了,你就想把我甩开,我同你讲没门儿!你这般行事,天也不容你!”
闫钧本待离去,听了这话住了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转身看着他媳妇道:“实在是……或者我从前根本不认得你。你也晓得如今是好日子?只是你也不用难受,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娶了你这样的灾星入门,偷了庄上的机子卖于旁人,断了庄上几十户人家的营生财路,我还有哪个脸去做这个庄头?!
天不容我,哈哈哈,何用你说!早在我娶你进门那时,天就已经不容我了!若不然,我哪至于眼瞎心盲到娶了你这个丧门星?!我今日便休了你!你若不服,自管往外问去,只看你敢不敢同人说说,我为何一定要休了你!”说了便顾自走了。
那婆娘这才知道回天无力,脚下一软便跪坐在了地上。
这闫钧媳妇是李纨陪嫁过来庄子上的仆役,如今闫钧既休了她,许嬷嬷却仍要顾着闫钧的面子。同李纨商议过后,便把两人的身契都还给了他们。闫钧仍是庄上的庄头,他虽固辞,李纨却道:“便是朝里当官的被家人牵连也没有一定要辞官的道理,且判他一个戴罪立功也罢。”闫钧听了这话却也不好再坚持,便继续带了人忙起防寒备冬的诸项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