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贾兰惹了白虎灵后,虽看如今也无大碍了,李纨那空无一事的心却日日悬了起来。这世道既然能有虎灵,说不得就会有狐妖熊怪之属,又有贾兰说的似是乌龙在前,那连传说中的神物都现世了,还有什么不能够的。
如今除了日日轮番拿神识灵觉探查贾兰外,更是一早把屋里能有灵气波动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头一个自然就是那阳春阵了,连着限灵阵也撤了,好在贾兰身上的永固锁常日里悄无声息的,便是瞬起结界也不会带出什么异常波动来,果然是灵界里的好东西。
如今只留了几块炎石暖玉之属在外头,没了阵法却如散兵游勇一般,难成气候。去了诸般神仙手段,只好又沦落成了凡人。
如今东屋里立着五个竹节熏笼,三到七节高低不同,每节都可拆单填放炭火,一起燃了倒也十分暖和。碧月几个虽没有能识阵的慧眼,本能就能分出好赖,原先是暖如融春的一方小气候,如今却是柴炭燃烧起来的热意蒸腾,岂能一样。好在宝鼎煅过的石竹炭已经灵气全无,尚能用得。
贾兰今非昔比也不怎么惧寒。是以李纨只好大手一挥,屋里几个伺候的每人两身大毛衣裳,算是花钱求个安心。结果便是这日子过得远没早先遂心,旁人看着大奶奶这日子却是越发奢靡了。
年下礼节往来繁杂,与江南李家的年礼往来都是有定例的,凤姐拟定了单子拿来给李纨过目,李纨不过做样子扫一眼,道两句辛苦罢了。如今凤姐得了章家二太太的好处,自然给李纨两分面子,一样的定例里物用也好看几分,李纨虽不放在心上也还是要承这个情的,少不得私下送些时鲜果子养身药材过去。
这日又有不上谱的年礼送到李纨院子里,常嬷嬷笑道:“这两家都商量好的似的,都赶一块儿了。只是要看这送来的东西,也不像通过气的样儿。”
原来是计良跟段高两家的节礼,李纨想着计良如今该正忙着琉璃的事儿,只是这话如今还不能在这里说。几人同上手收拾了,段高家送来的除了各色千针布和银机布的料子外,更有南边特产的新巧首饰、胭脂香粉并顶好的青竹纸青檀纸、松烟墨、湖笔、紫砂砚。
计良家送来的却是茶油浸的腊青鱼、河豚干、糟蟹、醉蟹、秃黄油、蟹粉坛子、海红膏蟹蟹胥、火腿、腊蹄髈、酱鸭、藕粉、菱粉……甚至还有三筐黄泥裹着的冬笋!
常嬷嬷一边一边笑,闫嬷嬷道:“你这是乐的吧?”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李纨也摇头道:“这东西定然不是两头男人们准备的。”
常嬷嬷也点头道:“如意跟如心都是跟着当年老太太跟前的周嬷嬷学出来的,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调教的,怎么就能差出这许多来?!”
倒是最后在一个小箱子里单盛着几件极精巧的琉璃摆件玩物,李纨心知如意这单子计良当是知晓的。这两口子也甚是有趣,开口道:“给两头各备些回礼,到时候让许嬷嬷寻人给送去,如心那里多送些药材,如意那里添些小孩玩意,她那对双胞胎女儿如今也该满地跑了。”
常嬷嬷笑着应了,又道:“偏是憨人有憨福,一下子儿女双全还都成双了。看如今这样儿,该都过得不错,奶奶也不用悬心了。”
李纨听了点头,心里却寻思着到时候给两边都写了书信去,还得同许嬷嬷商议商议,倒是面上要慢慢疏远了才好。既要如此,为防人多关不得风,倒不好在眼前提了。又看那几间琉璃摆件,看来计良已经开始动手了,听劳氏几回言语,计良恐怕是搭上了上头的线,成了天上搂钱的耙子了。却不晓得算不算得上好事了。
南边,计良自是知晓自家媳妇给主子送礼的事,连单子带东西还都细看过,如意还问他:“这样可是不妥?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可这些都是奶奶往年在南边时爱的东西。”
计良却伸手弹弹那单子道:“没什么不妥的,咱们跟奶奶和旁人不同,这样倒显着亲近,只你别太累着了。”
如意笑:“你出息了是你的本事,我还跟着变成夫人太太了不成,这点东西哪里就能累着了。”如今算着年礼也该送到了,不晓得得不得主子喜欢。计良却没了闲心细想这个,如今他是真的有“圣意”需要“揣度”的人呐。
这里林如海正同墨延松说话,管家送了一叠拜帖进来,林如海接过来看了,挑出几张打算应了,却见里头有一张墨底描着七彩刻线的,盖着七巧坊的印鉴,落款却是计良二字。林如海一顿,想起当年那个敢在洋人和衙门间挑唆的小管事来。
这七巧坊外头还全不闻风声,林如海什么人,却是略有耳闻的,没想到这小管事短短日子竟混到这地方去了。且这七巧坊背后似乎有另一头的影子。
想了想将这张也拿了出来,对管家道:“这个,寻个不打眼的时候带来吧。”管家细看一下,记在了心里。
都安排完,管家退了出去,林如海将方才计良投了拜帖的事同墨延松说了。墨延松笑道:“怎么那府里出来这样厉害的人物却没听那府里传出什么来过?”
林如海摇头道:“他也不算那府里的,原是李家人,前两年经了章家的手脱了籍,如今是海阔凭鱼跃了。”
墨延松沉吟道:“那位专在小处着手,全不是寻常权术用的手段,恐怕等那些人醒过来时,已身在网中不得不束手就擒了。”
林如海尚有两分不信,道:“你真这么想来?”
墨延松笑:“你且看着。”
岔题说过,两人复又说回江南官场之事。林如海道:“如今这阵势,实在是要逼死我。”
墨延松笑道:“倒不是冲着你来的,只是你偏站在风口上罢了。”
林如海道:“如今四、五两位虽失了先机,却没伤了根本,这会儿江南还牢牢握在手里。如今浮浅高至如此,盐引难卖,官卖私盐,盐税竟是进不了国库了。盐引又是有数的,这卖不动了就要摊派,又成了另一柄清除异己的利刃了。我在这个位置上,是进进不得,退退不得,如困火屋焚宇,早晚是个死啊。”
墨延松亦叹息道:“那老儿原先也是有几分壮志的,如今竟是越老越昏聩了。既已选定了人,就干脆断了剩余的念想,也是个保全之道。如今这样看着是给留几分势力依仗,防了自己身后有骨肉相残之事,事实上却是实实在在埋下了后患,只怕之后无法善了,江山动荡或者不会,血流朝野怕是逃不过的。”
林如海道:“虽坐在那个位置上,到底也还是个人,哪有当爹的喜欢兄弟阋墙的。”
墨延松道:“那里又不是寻常人家,既怕这个就该早做打算,如今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倒当起慈祥老父来了。帝王心术,平衡朝堂,这是该当的。哪有在儿子间还玩这个的,到时候只怕既保全不了血脉也保全不了史上名声。”
林如海苦笑:“你倒还替旁人叹息起来。且看看我,若是如今不作为,便是入了这一伙了,早晚要被上头清算。可若是这会儿立定要对着干,上头又根本伸不过手来,竟是在眼前的一条死路。两难之局,两难之局啊。”
墨延松倒笑了:“这会儿你不同我说百姓民生,家国抱负了?”
林如海不忿道:“那也得有命说那些个啊!”
墨延松拿大蒲扇敲敲自个儿后脑勺,一下一下的,好半日,才开口道:“为今之计,其实简单。你想,有道是邪不压正,如今座上那位私下动作不断,偏还看着是东一耙西一耙的没个章法,但待事到临头,却样样都用上了。从后宫进位到扶植商行,不声不响把些立根不定的家族慢慢绑上了自己的船。
照着那头看来,上头老儿多活几年正好多护着几年,我看却不是,那个到底是正朔,手里权柄名正言顺,这才多久,那老儿的的刀剑们已弱了许多了,若在等上三五年,怕是就算那老儿长寿也护不住江南这片了。
是以,就算为保眼前,也不能投了另一头,哪怕说是虚与委蛇也不成的。你没个可信的人在那位跟前说话,一点疑心不去,总有算账的时候。既是如此,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哪怕再如何遭打压,只要你老兄命还在,到时候飞黄腾达必然不在话下。”
林如海抚须沉吟,终是开口道:“老弟看得清楚!如此我先将些文书证据捏在了手里,到时候往上头跟前一送,也算尽了忠了。”
墨延松道:“这个需得小心了。你若只是把这盐税这块不肯松动,他们并非没有法子绕过你去,只当你是个摆设也罢。你若拿了东西在手里,一旦被知晓了,恐怕不会轻易放过。”
林如海道:“若只尸位素餐,哪里就能投了上头的好了?这东西不仅要拿,还得尽早送出去一些,这才免了日后‘半路察觉天欲雨,才将芒鞋替朝靴’的疑心暗怨。我这一把老骨头,胜负如何只在此番一举,自然该下个大注才对。”
墨延松皱着眉苦想,到底点头道:“你也狠得下这个心,果然是当权臣的料子,当年老头子没看错你。”
林如海一愣:“你这回说的哪个老头子?”
墨延松翻个白眼,“自然是说我家的老头子!”说完又道,“你既已如此打算,还有两件事却也要趁早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