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阳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只怕那人就是吕凤先。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即使不说话,一言一行都是满满的骄傲。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将他的银戟排在了第五,这事情对别人来说也许是莫大的荣光,可对他这种人来说,一定将此事认为是种奇耻大辱。
他绝对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百晓生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又不敢让他怀疑他会看错。
既然百晓生没有看错,那么就是他确确实实不如在他前面的人。
郭嵩阳很懂他的想法,因为在某种程度,郭嵩阳和吕凤先是同一种人。
嵩阳铁剑名列第四,小李飞刀排第三,郭嵩阳想找李寻欢一战已经很久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小李飞刀在嵩阳铁剑之上。
但吕凤先却比郭嵩阳还要傲。
他现在不再用银戟,只能说明一点——他将自己成名的兵器给毁了,而去练了其他可怕的武功或是兵器。
姜希夷问道:“吕凤先到底是谁?”
郭嵩阳道:“你知道百晓生兵器谱,却不知道吕凤先?”
姜希夷道:“兵器谱是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而作,吕凤先又没有用兵器,为何我要知道他?”
郭嵩阳双眼大睁,道:“没有用兵器?他没有用兵器是如何与你过招?”
姜希夷道:“他用的是手。”
沉默。
又是沉默。
郭嵩阳再次沉默了。
这沉默就像是一双手,能扼住人的咽喉,令人窒息一样。
在这段时间里,似乎空气凝固不再流转,连时间都停止不再走动。
姜希夷和郭嵩阳两人没有一人动过,他们一个人在想,一个人在等。
良久的沉默之后,郭嵩阳才缓缓道:“看来银戟温侯已经死了。”
姜希夷道:“那吕凤先呢?”
郭嵩阳道:“吕凤先还活着,但是他再也不是银戟温侯了。”
姜希夷刚想说些什么,郭嵩阳继续道:“但嵩阳铁剑还在!郭嵩阳也还在!”
话罢,他没等姜希夷回话,而是走出了这房间,一步一步落地无声,却又走的很稳。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充满了希望,充满了自信,即使他是背对着姜希夷的,但姜希夷能想象出,在那一瞬间,郭嵩阳双眼中迸发出的光,一定耀眼无比。
因为他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下一路到底要去哪里了。
下一路要去哪里?
这也是姜希夷要面对的问题。
离秀野桥之约还有三个月有余。
她已经见识到了兵器谱上的第四名,按照郭嵩阳的话,只怕第五名也见到了。
那么百晓生兵器谱上前三人到底是什么样?
次日,姜希夷众人离开了此处,往保定走去。
路上,天同问道:“庄主为何要往保定去?既然同胡不归约好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往秀野桥去吗?”
姜希夷道:“因为我想见见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
天同道:“可江湖中不是都说,李寻欢已经不见了,或者是回关外了吗?”
姜希夷道:“我只是想去他曾经的家看一看,如果见不到也没什么。”
天同道:“家?江湖人都说李寻欢是个浪子,浪子也有家?”
姜希夷闻言顿了顿,道:“当然,每个人原本都是有家的,能让人感受到归属感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要找一个人去他们家找总是错不了的,当初不也是朱藻告诉了我们铁中棠的家在哪里,我们才找到的吗?”
天同嘶了一声,皱眉疑惑问道:“朱藻和铁中棠是谁,我们曾经见过吗?”
天枢突然截口笑道:“你才多大,连事情都记不清了,回去后叫天璇给你吃药。”
天同语气慌张道:“不行不行!天璇的药闻起来都苦的不得了!”
天璇缓缓道:“你愿意吃,我还不愿意给你弄,免得浪费了庄里的药材。”
其余人闻言皆轻笑出声。
夜晚。
保定,兴云庄。
这座巨大的宅院说着以前的辉煌。
但再辉煌都已经是过去。
两扇朱漆大门似乎许久都没有被人打开过,门上的朱漆已经剥落,就连铜环上都生了锈。
墙内听不见人声,只有虫鸣鸟语衬得这宅院更加寂寞和萧索。
大门前还挂着两幅门联——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这里是兴云庄,曾经也是李园。
是李寻欢成长的地方。
不过现在看来,这里实在是没有人住了,就算有人住,也不好从大门进去,姜希夷手一扬一挥,示意众人将这宅院绕一绕。
在兴云庄后墙外,有一条小小的弄堂,起风时这里尘土飞扬,下雨时这里泥泞没足,高强挡住了日光,弄堂里几乎终年见不到阳光。
但就是在这阴暗的地方也有人默默地活着。
在这里有个鸡毛小店,卖着简单粗劣的食物,后面是三五间简陋的客房。
店老板是个残疾的侏儒。
姜希夷一行人一路赶到保定,还未好好休息过,也没有坐下真正吃过一顿饭,即使这个小店看起来不过如此,但他们还是进去坐下了。
姜希夷喜欢坐在角落里,因为那个位置能一眼看清所有形势,别人却不好看见她。
可今天她一进店里的时候,就发现角落里的位置被人坐了。
那人是个男人,面目还算英俊,但是看起来却异常憔悴,脸上带着病容,时不时就要咳嗽。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应该喝酒的。
可他面前却放着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喝得很慢,但手却很稳,姜希夷发现,即使他再怎么咳嗽,但是他手中的酒杯从未洒出过一滴酒。
这个人脸上带着红色,却不知道是喝酒喝多了,还是病态的红。
第74章 捌
姜希夷一直看着角落里那个奇怪的客人。
他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后,依然没有离开,坐在位置上不停的咳嗽。
他带着病态的嫣红的苍白的脸上,因为这阵咳嗽显得更红了,就像是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和灵魂。
慢慢的,他的咳嗽声渐平,变为断断续续地咳嗽,他也不再喝酒,因为酒壶已经空了。
那人唤来店老板,叫老板给他的七个空酒壶中再打满七壶酒。
然后他就拿起了一把小刀和一块木头,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一刀一刀,下刀极稳,力度控制妙到毫巅。
这人喝酒的时候,像个快要重病身亡的酒鬼,但此刻姜希夷却觉得,他身份必然不简单。
姜希夷转念一想,将目光转到他手中的木头上,想看看他刻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这木头只雕刻出了一个模糊的框架,但她依然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柔和极了,也优美极了,即使是最好的雕刻师都刻的不如他好。
因为他将自己的感情和灵魂置于刀尖,每一刀都消磨走了他的生命,然后灌入这人像之中。
如果这座人像能完成,恐怕会是这世上最鲜活的一座人像。
但是轮廓已成的时候,他却放下了手中的刀,没有继续刻下去。
这个人实在是奇怪。
姜希夷忍不住抬头细细看了看他的脸。
他又弯下腰去,伏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着一面将小刀收起,将手中的人像放下。待得他咳嗽再次停下的时候,姜希夷才看清他。
如果要知道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就首先要看这个人的眼睛。人所有微妙的情绪,都会不经意从眼睛中透露出来,只要眼力足够好,即使是一瞬间的变化,也能捕捉到。
姜希夷眼力足够好,她看到了这个人的眼睛跟他的外表看起来几乎完全不一样。
他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几乎要死了,而且还是在自寻死路,看似对生命完全没有了期待,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年轻,充满了活力。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沟壑之间似乎落满了他半生的不幸和忧患,但只要细细看看,就会为那一双奇异的眼睛所惊讶。
这双眼睛仿佛是碧绿色的,那是春夏的颜色,令人一眼看到了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似乎夏日阳光下的水,满溢着令人愉悦的动力。
这样的人怎么会想死?
也许他只是不在意生死。
他在意的并不是活着,而是活过。
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正在打量他,目光射向姜希夷。
他应该是个待人很温柔的人,姜希夷遭受过许多注视,有的如雷似电,极具倾略性;有的却自我保护一般,用眼神竖起一道屏障,唯恐姜希夷对他们不利。
但眼前这人,他的眼神极为包容,嘴角还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他看来如此落拓,如此多难却依然能笑出来。
他的笑容不带任何其他的意味,只不过是笑了笑而已,要知道,现在许多人笑是为了其他许多东西,单纯的笑容已经不多见了,更何况这笑是在一个看起来就晓得历经磨难的中年人脸上见到的。
姜希夷看着他,情不自禁也以笑容回应,并微微点头。